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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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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你都干了什么坏事?”

“没干坏事。”

“是吗?那就好。你去诚恳地向住持道个歉。虽然我已经诚恳地跟他赔过罪了,可是你也要真心实意地道歉,让他饶了你这回呀。住持是一个大度的人,我觉得他依旧会将你留下的。不过,要是你今后还这样的话,妈妈便死在你面前!真的,要是你想妈妈好好活着,那么你就真心悔过,将来当个有出息的和尚……好了,赶紧去赔礼道歉吧!”

我与便衣警察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连应该跟便衣警察打个招呼都不记得了。

我看着母亲系着腰带的身影,垂头丧气地迈着碎步走在前面,心里想着: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母亲变得这般丑陋的呢?使母亲变得丑陋的……就是希望。这希望就像顽固的皮癣,潮乎乎的,颜色淡红,令人发痒,紧紧地扒在肮脏的皮肤上。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皮癣。

冬天到了。我的决心变得越来越坚定。虽然计划再三地推迟,不过渐渐的我便也习惯了,并没有厌烦的感觉。

之后的半年里,令我感到苦恼的,是另外一件事。每到月底,柏木总找我要债,告诉我加上利息后的数目,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我几句。可是,我已经不打算还钱了。为了避免见到柏木,便不去学校。

一旦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便不再提什么疑疑惑惑、反反复复的过程。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的思想非常坚定,这半年我的目光都专注在一种未来毫不动摇。这个时期的我,可能感觉到了幸福的滋味。

首先,寺院的生活变愉快了。只要想到金阁早晚会被烧毁,原本忍受不了的事也变得能接受了。仿佛一个能预知到要死的人,我对待寺院里的人也和蔼可亲起来,用豁达大度的态度来待人接物,用以和为贵的态度去做所有事,甚至也用一种和解的态度对待大自然。对每天清晨飞来啄食残留下来的落霜红果的小鸟的胸毛也很亲切。

我甚至忘记了对老师的憎恨!我已经摆脱了母亲、朋友以及全部的事物,成为自由之身。不过,我还没有到出现错觉的程度,觉得这新的日子过得舒服,无须动手便能够实现改变世界面貌的愿望。所有的事情,站在终点的角度上,全都能够得到原谅。我觉得已经将站在终点的角度观察事物的目光变成了自己的目光,并且还亲自准备要将这样的终点斩断。这就是我获得自由的依据。

虽然是突然产生的那种想法,可是将金阁烧掉这样的念头,就好像专门定制的西服一样穿起来尤其合身。好像我自打出生开始便已经立志做出这样的事。最起码从我和父亲相伴、第一次见到金阁的那天开始,这个念头就在我的身体里孕育了种子,等待着开花的那一天。在一个少年眼中,金阁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正因为如此,不久我就具备齐了当一名纵火者的各种理由。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课程。再过两天,也就是19日,恰好是我21周岁的生日。我预科三年级的成绩非常不错,名次在79人中排名第79。各科中成绩最低的是国语,42分。总时长616小时,我缺课218小时,超过了三分之一。幸亏佛爷慈悲,这所大学没有留级生,所以我可以升入本科。老师对这一事实也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我不想去上课,靠着游览免费参观的寺院和神社的展览,度过了从晚春至初夏这段美好时光。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这样一天。

那天,我经过妙心寺大街的寺前町,看到一名和我步调一致,走在我前面的学生。他站在一间古老的低房檐的香烟铺购买香烟,我看到了他那藏在制帽下的侧脸。

这副侧脸双眉紧锁、面色白皙,只要看他的制帽,就知道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像极了浓烈的影子向这边流泻的目光。此时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是一名纵火犯。

午后三点,这个时刻不适合纵火。一只在柏油马路上迷了路的正在飞舞的蝴蝶,围绕着香烟铺前小花瓶中插着的已经枯萎的山茶花翩翩起舞。白山茶花枯萎的部分呈现茶褐色,好像被火烧过一般。公共汽车一直都未到站,马路上的时间停滞不前。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名学生是在匆匆地往纵火的地方赶。我一心将他当成一名纵火犯。他居然敢选择最不适合纵火的白天,可见他是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计划付诸行动了。他的前方是火与破坏,他的后方是被他丢弃了的秩序。我是从他那衣着严谨的背影中看出来的。可能我的脑海中曾经想象过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一名年轻的纵火犯的背影应该就是这样。沐浴着阳光的裹着黑色哔叽服的脊背充满了不祥的凶兆。

我放慢脚步,准备跟着这名学生。走着走着,我居然感觉他那左肩稍微倾斜的背影,就像是我的背影。他比我长得更帅,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他和我一样孤独,一样不幸,一样被美的妄念所驱使做出相同的行为。我跟在他的后面,不知不觉间,竟希望能提前看到自己的行为。

晚春的午后,明媚而过分抑郁的空气,很容易诱发这种事。也就是说,这种事使我变成了双重结构,我的分身提前模仿了我的行为,当我一旦决定实行时,我在平日里无法看到的自身的形象便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直看不到公交车来,公路上人迹罕至。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门就在眼前了。左右两扇四敞八开的门,好像要将一切现象全都吞进去。从这里看过去,它那庞大的门框内,包含着敕使门、山门,重叠的柱子,佛殿的屋脊瓦,稠密的松树,外加一部分绚丽的蓝天,几片薄云。靠近大门,能够看到宽敞的寺院中纵横分布的石板路,很多塔头的尖顶,一望无际。其实,只要进入门里,便会明白,这座神秘的大门是将全部的天空与云彩都收入了门内。所谓大寺院都是这样的。

学生走进大门。他从敕使门的外侧绕了过去,伫立在山门前的荷花池畔。接着又站立在横跨地面的中国式的石桥上,仰望着高耸的山门。我心想:“原来那座山门便是他要纵火的目标?”

那座山门十分壮丽,最适合被一场大火包围了。在如此晴朗的一个午后,也许看不到火焰。大量的浓烟会将它包围,虽无法看到火焰舔舐天空的景象,但从苍穹歪七扭八地摆动中应该能够得知吧。

学生走近了山门。为了不被他发现,我绕到了山门的东侧窥探着。当时正好是外出化缘的僧侣返回寺院的时候。僧侣们穿着草鞋,三人一列从东面的小路踏着石板路并肩向这边走来。他们每个人都将斗笠挂在手上。返回住所以前,他们都谨遵化缘的规矩,视线只望向眼前两三尺的地方,互相之间不交头接耳,静静地从我面前经过,向右边拐去。

学生依然在山门旁犹豫。最后,他倚靠在一根柱子上,从口袋中掏出刚刚买的香烟,慌慌张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我心想,他一定是借抽烟点火吧。果不其然,他将一支烟叼在嘴里,靠近脸点燃了火柴。

刹那间,火柴的火苗忽闪着微小的透明的亮光。我感觉学生的眼中甚至无法看到火的颜色,因为此时的阳光恰好将山门的三方都包围了起来,只有我待的地方有影子投落下来。学生将身子靠在荷花池畔的山门柱子上,火苗只是在他脸庞附近一闪,短暂的一刹那,浮现出火粉般虚幻的东西。接着,熄灭在了他用力挥动的手上。

火柴熄灭了,只是学生心中好像依旧感到担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踩了踩已经扔到基石上的火柴,然后开心地吐着烟圈,对被扔下的我的失望置之不理,独自从石桥上踱了过去,绕过敕使门,悠闲地走出了可以看见一排排房屋的大路上的南门,走远了。

原来他不是纵火者,只是一个散步的学生而已。可能只是一个有些孤独,又有些贫穷的青年而已。

对于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的我而言,他的那种谨小慎微并不是我所喜欢的,例如,并非为了纵火,而只是为了吸一根烟就这样胆小地环视四周。那种学生逃避法规的窃喜,那种小心地踩踏已经熄灭的火柴的态度,简直太过谨慎了。反正,他的“文化素质”,特别是后来的表现,都不能令我满意。由于这种毫无价值的素质,他对那小小的火苗也进行了安全管理。他可能正得意于自己是一名火苗管理者,是一名对社会时刻保持警醒的完美的火苗管理者吧。

明治维新之后,京都城内外的古老寺院很少被烧毁,就是拜这种素质所赐。即使偶尔失火,现场也会被隔绝、分离,甚至被管制。之前绝对不会这样的。知恩院在永享三年失火,之后还遭遇了多次火灾;明德四年,南禅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刚殿、大云庵等全都有过失火的情况;延历寺在元龟二年被烧成了灰烬;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遭遇了战火的侵袭;三十三间堂于建长元年被毁灭;本能寺则在天正十年的战乱中被烧毁了……

那时,火与火之间彼此很亲近。火不会像现如今这样被分离、被灭掉,火总可以联合其他火,聚合成无数火。可能人也是如此吧。不管火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将别的火召唤过来,瞬间连成一片。各个寺院被火烧毁,都是失火、被牵连或者是战火所导致,并没有留下纵火的记录。即使像我这样的男子汉,存在于古时候的某个时代,也只能敛声屏气,藏起来等待时机。各个寺院早晚有一天会被烧毁。火是丰富且恣意的。只要等候,火便肯定会钻到空子相继而起,火和火之间会联手将它们应该完成的使命完成。其实,金阁只是由于很少见的偶然因素才没有遭遇火灾。火自然而起,扑灭与熄灭都是正常的状态,修建的寺院肯定会遭到烧毁,佛教的原理与规则严谨地支配着地面。即使纵火,当然也要诉求火的各种力量。历史学家们,不管是谁,都不会认为是纵火。

那时,世间是动荡的。1950年的现在,世间的动荡也不减当年。既然那些个寺院皆因动荡而遭烧毁,现如今的金阁岂能不被烧毁?

我不想去上课,但常常跑到图书馆去。五月的一天,我见到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到我躲着他的模样,径直朝我追了过来。我心想:要是我现在赶紧跑掉,他的内翻足是追不上我的。但是,这样的念头反倒令我停在了原地。

柏木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时候是放学后五点半左右,为了避免撞见柏木,我从图书馆出来之后,便绕去了校舍的后边,转到了西边简易的教室与高高的石墙之间的马路上。那里有一片荒地,地上长满了野菊花,有很多纸屑以及空罐子散落在地上,偷偷跑进来的孩子们正在练习打棒球。他们的喧嚣声越过玻璃门窗,震荡着教室,放学后的教室空无一人,只有布满灰尘的成排的书桌。

我不再继续前行,停在主楼西侧,站在挂有“花道部工作室”牌子的小屋前。顺着墙耸立着一排排的樟树,夕阳从小屋的屋顶越过,穿过细小的叶影,映照在主楼的红砖墙上。在夕阳照耀下红砖美丽至极。

柏木气喘吁吁的,将身子倚靠在墙上。樟树摇晃的叶子,映照在他那副总显憔悴的脸上,投下了神奇地跳跃的影像。可能是在不适合他的红砖的衬托下才显得如此的吧。

“5100元,”柏木讲道,“到这个五月底,一共5100元。你的这笔债,只靠你自己还清是越发困难喽。”

柏木一边说着一边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借条从口袋里——他一直将这张借条随身携带——掏了出来,摊开给我看了一眼。我刚要伸手拿过来,他便连忙叠好重新放回了口袋中,可能是害怕我会弄破它吧。我的眼里只留下了朱红色拇指纹的残像。我的手印看起来特别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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