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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族,沿着人的血统亲缘去杀,株连,沿着人的交际脉络去杀,一个月里,连坐杀人,或许杀了一千人,或许杀了两千人,或许更多。除了皇帝,没有人有闲心去计数准确的数目。办案的官员一面杀到麻木,一面又怕,怕自己一夜之间也变成被杀的对象。毕竟案件的主犯是丞相,曾经有多少人,八竿子打不着也硬要跟丞相搭上关系。在朝为官者,有几个敢说自己从未有过一丝半点攀附丞相的想法或行为?
就在这众人终日惶惶的腥风血雨中,皇帝终于做了一件自秦始皇以来几千年间没有人做过的事:废丞相。
至此,皇帝近来接连杀汪、胡二人背后的用心,真正在天下人面前昭然若揭。
皇帝不只是锄去丞相,而是革除整个中书省。取而代之的是升高六部官员的品阶,仿古六卿之制;再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分领各军卫。
一言以蔽之,就是分权。将丞相手中的决策权收归皇帝,而将执行权分散,分到多个部门,让任何一个衙门都不能将手中事务捂住、蒙蔽圣听。兵权同理。
至于监察御史许士廉等人的提议,按古制“设三公府,以勋旧大臣为太师、太傅、太保,总率百僚庶务”,皇帝虽然点头称是,但实际并未落实。
大明的三公都是虚衔,无实职实权,本就是皇帝刻意如此。这次好不容易大费周章以几千人命为代价废掉中书省,将权力尽可能收归至尊一人手中,怎么可能再弄一个三公府出来。而且别忘了,当朝太师乃是李善长。
皇帝下旨杀涂节时,刚巧李善长在场。
皇帝骂涂节,每一句指名道姓骂的都是涂节,可那一字字一句句都砸在李善长头顶,砸得他眼冒金星,砸得他每一块肌肉都濒临抽搐,他极力以全身骨骼支撑着身躯,好让自己不至于垮塌。
若告密迟了,便是涂节的下场。
风波一过,憔悴的临安公主子虚乌有的那一胎自然小产。消息一放出去,李善长和李祺便紧忙赶着进宫谢罪。皇帝温言抚恤。而后李善长又以年老养病为由,上交了当年皇帝赐下来的二十家仪仗户。
劫后余生的李祺,眼见胡、陈、宋等各家的惨状,再不跟镜静置气。一则敬她,二则怕她,三则,他总算明白在命如朝露的洪武朝,夫妇能相守一日,便当珍惜。
身份,地位,骄傲,自尊,年轻气盛,在生死面前,都是虚的。唯有怀里相爱的人,是实的。
在生死之际,她没有抛下李家、抛下他。在危机四伏的年关,他放下一切芥蒂,走向她,守在她身旁。
她是皇帝之女,他是大臣之子,他和她是被一纸诏书捆绑到一起,这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但从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的他,现在只想与她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对恩爱的夫妇,仅此而已。
“臣只要公主。”他说。没有“无论如何如何”的夸口,冷不丁的,就只有这简单的五个字。
“好。”镜静温柔微笑。虽然胡惟庸案看似尘埃落定,她心头阴霾却始终挥之不去。但既然有他陪她走下去,便,携手能走多远走多远罢。
他是皇帝之子,她是功臣之女,他和她最初是被一纸诏书捆绑到一起。仪华静静望着朱棣,也不由得想这些。就藩的日子近了,她正清点要带走的字画,清出一幅宋璲的篆字,扭头去看坐在桌前点灯读书的朱棣。两人初次在御书阁相见时,相聊甚欢,便是始于书法。在那之前,她何曾想象得到,自己那样一个对皇家戒备十足的人,竟会如此深深地爱上皇帝的儿子,爱他,爱到了心里,爱到了五脏六腑,爱到了骨子里。
朱棣一面读书,一面留着耳朵听媳妇窸窸窣窣收东西的动静,片刻听不见,便回头瞧,正碰上她望他的目光。他便笑。发现媳妇那般柔情脉脉地悄悄望他,他笑意怎么都忍不住。
“读书真不专心。”仪华害羞,嗔他道。
他索性搁下书,走来她身边揽着她,笑道:“分明是你这双眼睛带钩子,一下一下地钩我,将我钩来。”低头去看她手里的字画,见是宋璲的字,便不由得一叹。
“真是好字。”朱棣惜才。
“是呀……洪武六年,初见着四哥,便是从他的书法说开去,说到王羲之、卫夫人,再说到吴道子、顾恺之、王希孟……才发现原来我和四哥爱看一样的字,爱看一样的画。”仪华偎依在他胸口,手指恋恋不舍地抚摩着卷轴纸面上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可惜钦定逆臣的墨宝留不得,否则日后可能生出祸患。今日最后一次赏玩过,便该付之一炬。
长庚将火炉送进来,小夫妻两个蹲在火炉前,朱棣亲手将几幅字送进火里,仪华在旁心疼地看着。
有的是宋璲赠给徐达的,徐达知道女儿喜欢,交夫人放进了嫁妆里。有的是宋璲献与燕王的。
烈火熊熊,火舌舔黑了纸页边缘,很快便将宋璲一世的书法修为吞噬殆尽,只余飞灰。
等灰烬中的火星也熄灭,仪华靠在朱棣肩膀,望着火炉上袅袅消散的青烟,轻轻说道:“四哥,前些日子,我其实有点害怕来着。”虽然明知皇帝的目标是胡惟庸,虽然明知朱棣和她的才智应当足以应付突发状况。
“别怕。有我。我陪你,陪你到底。”他重承诺,不敢说自己以区区亲王身份一定护得住她和她的娘家,但他敢说,他一定会陪她。
却不料她泪汪汪脱口而出道:“我正是怕你陪我遭殃。”雪白一张小团脸,眼圈鼻尖红红的。
朱棣听见她这句泪腔,眼睛猛地一湿,用力睁大不眨,笑道:“那好,咱们这就写个和离书,省得到时你连累我、我连累你。你呢,也不用跟我就藩了,从此把我忘了,把嫁妆打打包送回魏国公府去,咱们再商量着把三个孩儿分一分,我让着你,你先挑。”
仪华起初听第一句险些当真,听到后面越来越离谱,知道他是故意说反话逗她,又气又笑,双手捏他面颊:“朱四!讨厌鬼……不许你再说,看本王妃不撕烂你的嘴……”
朱棣笑着抽身,站起来将她一把打横捞起,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记肥吻:“都说你聪明,怎么钻进了牛角尖。这就是‘关心则乱’?燕王妃,你和我,咱们,这辈子都分不开了!还怕我陪你遭殃……胡惟庸这档子事已经过去了,将来再有什么,咱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每天战战兢兢还怎么过日子?想想将来就藩,北平府天高地广你该放开手脚做些什么罢!你呀……你一身的才干,最该天不怕,地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