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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执睁开眼睛,一股烤肉的香味扑鼻而来,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他坐起来一看,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山洞之内,洞外漆黑一片,身旁不远处生着一团火,火上正烤着一只野兔模样的东西,陆离坐在火旁,双手托腮望着跳动的火苗发呆。苏执见她黑发低垂,唇红齿白,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双眸,火光照耀在她精致的脸庞上,白如凝脂的肌肤覆盖着一抹嫣红,与她鹅黄色的长裙相辉映,使陆离更显明艳动人,苏执不由得看得呆了,半晌也没有移开目光。陆离叹了口气,忽抬起眼皮来,恰巧与苏执的目光相撞,苏执一惊,甚是尴尬地坐了起来。陆离一笑,也不在意,举起烤着的野兔说道:“你吃不吃?”苏执走到火边,与陆离相对而坐,却见她明晃晃的短刀便摆在身旁,复又想起她两番出手杀人之事,便默不作声,接过兔肉撕咬起来。苏执自昨日早间起便粒米未进,急不可耐地咬了几口,顿觉满口油腻,妙不可言,似是从未吃过如此可口的东西,当真是大快朵颐。吃了片刻,猛然见陆离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顿时大感不雅,便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说道:“陆姑娘好手艺。”他努力不去想陆离出手杀人之事,说道:“姑娘为了我这般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小生实是过意不去。”陆离淡淡一笑说道:“我亦是受人之托罢了。”苏执道:“陆姐姐……”陆离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要说甚么,你一节文弱书生,不知人心险恶。”苏执见她忽又变了脸色,便不敢争辩。
陆离又道:“昨日在茅屋之外,那四人对你不利,被我轻而易举地解决,飞霞山的岩洞之下止有两人,已是颇费气力才护你平安,到了破庙之时,我却连一个人也打不过了。这些人神通广大,殊不畏死,倘若如你这般心慈手软,现下我俩早抛尸荒野了。”苏执大感惭愧,说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全赖姑娘相助。”陆离收起短刀,哼了一声。苏执又低声道:“在下只是不愿姑娘这般的人儿做这等野蛮污秽之事。”陆离笑着问道:“姐姐是那般的人儿?”苏执脸上一红,要他再说陆离美丽娇贵的话来却也说不出口。陆离幽幽说道:“原来你真的是这般想。”苏执奇道:“甚么真的?”陆离说道:“你方才在地上昏睡时也是这么说的。”苏执大为羞惭,赫然说道:“倘有冒犯姑娘,请你不要见怪。”陆离嫣然一笑,说道:“我很高兴啊。咦?你怎么不叫我姐姐了?”苏执尴尬地说道:“你多大了?”陆离神色突然一黯,低声道:“我也不知自己多大了。”苏执一怔,也不好追问。陆离忽地笑颜一展道:“你是应承我了的,不作数的么?”苏执不好意思地说道:“当然作数。”陆离顽皮地说道:“先叫声姐姐,姐姐便给你好东西。”苏执脸上一红,轻轻叫了声“陆姐姐”,陆离格格笑了起来,转过身子拿出那本《艺文志》来,苏执接过书来大喜道:“你把书也带来了么!”陆离撅起嘴说道:“这可是姐姐花钱买的,自然不能落下了。”两人相顾一笑,苏执借着火光翻阅了片刻,便觉睡意来袭,便在篝火旁席地而眠。
山间树木繁多,当下虽是盛夏,清晨时分苏执从沉睡中醒来时竟有几分凉意,他睁开眼睛,见陆离蹲在洞口,背后的黄衫沾了些泥土,想起昨晚与她在这洞中共处一宿,不禁脸上一阵发烧,当下轻声叫道:“陆姐姐!”陆离一惊,霍然回头做了个手势令他噤声,苏执情知有异,当即住口。便在这时,洞外有人喝道:“在这里了!”尚未等苏执回过神来,陆离哈哈一笑已然跃出洞去。苏执一惊,小心翼翼地爬到洞口向下看去,但见三个凶神恶煞般的黑衣人站在洞外,他见曳罗河的人来的如此迅疾,心下大是惊恐。陆离双手抱胸,笑吟吟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三人见她神态轻松,浑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禁又惊又疑,皆是扭头四下张望。其中一人指着陆离喝道:“小妖女,要想活命便少管闲事,快将姓苏的小子交出来!”陆离举起手臂指着苏执藏身的洞中,身姿极是妩媚,轻笑说道:“他便在那儿,你们尽管去拿。”苏执闻言大吃一惊,心中砰砰直跳。谁知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陆离又笑嘻嘻地说道:“怎么还不上么?姓由的黄泉路上等得不耐烦了!”那人人脸色大变,指着陆离喝道:“原来当真是你!”似是又惊又怕,语气也有几分颤抖,陆离并不作答,一副气定神闲地样子。
苏执见此情形,起先大是奇怪,想了良久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三人将破庙中死去的那六名杀手全记在陆离帐上了,苏执不禁大是佩服陆离机灵多智,又见她身子单瘦又故作高深老成的样子,不由得既是好笑又是担忧。陆离粉脸生寒,目光扫过三人,竟朝山洞转过身去,苏执见她大唱空城计,那三人却如同脚上生钉,无人敢动分毫,不由得暗暗叫好。陆离霍地转过身子,冷冷说道:“上有不上,退又不退,却要怎样?我可不奉陪了!”那三人早已萌生退意,见她猛然转过身来,吓得浑身一震,说时迟那时快,陆离一声娇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三人疾扑而去,那三人本也毫无斗志,这一下又是猝不及防,尚未反应过来陆离的短刀便已至胸前,但见血光迸射,其中两人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另一人武功最高,却也右肩中了一刀,大叫一声亡命奔逃而去。苏执见陆离下手毫不容情,眨眼间连杀二人,亦是心惊胆战,闭着眼睛不敢多看一眼。陆离跃进山洞,急匆匆地对苏执说道:“只怕追兵立时便至,我们须得赶快离开!”苏执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二人不敢下山,只慌不择路地往山上而去。苏执跑不出多远就气喘吁吁,陆离身姿轻盈,伸出小手拉起他,不一会儿便带着苏执到了山巅。这山亦是颇为奇特,另一面虽非悬崖峭壁,但山势也极为陡峭,以陆离轻快灵动的身手尚须小心在意方可安然下山,苏执则更是寸步难行了。两人只得沿着山脊发足奔逃,未过多远,见一座细细的石岩山峰拔地而起,高与此山平齐,山壁笔直,如同一根巨大的石柱立在地面,两山相隔二三十丈,仅有一条栈桥连接峰顶,想必是当地乡民为采药望风之需搭建而成。陆离略一沉思,问道:“你知道这是哪儿么?”未等他回答,便哼了一声道:“书呆子,谅你也不知道。”说罢半拉半拖着苏执向那栈桥跑去。苏执脸上一热,不敢分辨。两人来到那栈桥旁时,原来却是两条粗长的树藤牵在两山之间,树藤在空中时而缠绕时而并行,中有腐朽的木板悬空,大约是曾有人在此修了栈桥,山顶的树藤便沿着栈桥生长,待到栈桥年久毁损便由树藤取而代之了,若在平时这般景象倒也是一奇,但此时追兵将至,二人哪有心思多想?陆离指着对山道:“从这藤桥上过去。”苏执闻言,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陆离见他如此,心焦不已,拉起他的手便走上藤桥,苏执挣脱不得,只得踉踉跄跄地跟着在后面,刚走了数丈远,已是汗流浃背,双腿发酸。此时一阵山风吹来,藤桥在半空中悠悠荡荡,苏执跟陆离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偶尔朝下一望,登时浑身发抖,闭着眼睛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过了片刻,只觉陆离温软的身体靠了过来,一条玉臂缠在自己腰间,又在耳边轻声道:“闭上眼睛,别动!”苏执点了点头,忽觉身子一轻,双脚已然悬空,尚未等他惊叫出来,陆离已抱着他一转,将苏执放到了自己身前。苏执颤声说道:“你要作甚么?”陆离不理他,身子紧紧地贴着苏执后背,玉臂环在苏执腰间,左手抓住另一根藤条说道:“快走!”陆离手上用力,苏执身子便轻盈了许多,胆子也大了一些,这才睁开眼睛来。两人又走了数丈远,苏执但觉淡淡温热从陆离柔软的躯体传递过来,山风吹起她的长发不时缭绕到脸上,少女的丝丝体香沁人心脾,须知他与小怜虽是青梅竹马,但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两人从未有过这般的肌肤相接。苏执心中砰砰直跳,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油然而生。不多时两人便到了藤桥的另一端,陆离松开手,在他背上一推,苏执便跌落在地上,他爬起来回过头去看着陆离,只见她白净的脸颊涨得通红,一双秀目若含春水,苏执心中一颤,正待伸手拉她上来,陆离却身子一转,飞也似的往对面跑去。她身子轻盈灵动,没了苏执牵绊,在藤桥上如履平地,山风扬起她的黄裙黑发,当真如同凭虚御风,宛若仙子凌空,倏忽之间便已到了另一端,苏执见她抽出短刀,用力朝树藤根部斩落,三下五除二便将两根藤条砍断,然后更不停留,抓住藤条便朝山底飞身跳下。苏执大惊,忙趴在悬崖边上张望,但见陆离疾速下坠,须臾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苏执的心怦怦直跳,又不敢高声呼叫,恐为他人听到。过了良久,仍不见陆离的动静,苏执便愈加担忧起来,生怕陆离出了甚么意外,终于忍不住轻声叫道:“陆姑娘!陆姑娘!”也不见陆离回话,又紧张地加大声音叫了几句,四周仍是寂然无声。苏执颓然坐起,心中空荡荡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两眼一红,差点便要流下泪来。这山势如此险峻,陆姑娘想必是跌落山底了,忽又想道陆姑娘身手不凡,应不会有事。正当他心神不定之时,忽闻耳边传来陆离的轻笑:“你不叫我姐姐,我便不上来了。”苏执大喜,转头看去,只见陆离双手伏在悬崖边上,笑嘻嘻地瞧着自己。苏执擦了擦眼睛,伸手将陆离拉了上来。陆离啐道:“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掉眼泪,也不害臊呢。”苏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陆离却没理会他许多,弯腰将那两条藤条扯上峰顶,如此一来这山峰便是茕茕孑立,常人再也无法从对面渡过了。苏执见陆离背上衣衫汗湿,乌黑的鬓发沾在娇嫩的脸庞上,白玉般的手臂裸露在外,却忽又想起方才在半空之中与她肌肤相接的情形,一张俊脸忍不住又红了。
待到陆离将两根藤条拉上峰顶,两人这才安顿下来打量四周。峰顶约摸十余丈见方大小,上面有一处荒废已久、甚为破败的屋子,周围有几块凸出的大石,五六株低矮而茂密的大树几乎覆盖了整个峰顶。两人经方才这一劳累,皆是颇为疲倦,便席地坐在树下,此时已是艳阳高照,但因四野空旷而风来无阻,仍是极觉舒爽。便在此时,忽闻嘈杂的人语声传来,陆离耳尖,迅速拉起苏执躲在一块大石之后,两人偷眼望去,只见对面悬崖上十多个人追踪而至,其中一个似乎便是方才被陆离刺伤而逃的黑衣人,苏执见有人朝着这边指指点点,心中既是惊惧,又大是庆幸陆离当机立断砍掉藤桥,否则对方倘若也循到这边峰顶,当真便如同瓮中捉鳖了。
过了片刻,那些人显是并未发现陆离、苏执踪迹,也无横渡悬崖峭壁之能,方才陆续离去。苏执长吁了一口气,这两日来曳罗河之人如影随形,步步紧逼,若无陆离相助,自己早已是尸骨无存了。苏执自小处尊养优,有生以来从未陷入过如此连性命都朝夕不保的境地,此时虽已暂无危险,犹是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上。陆离“喂”了一声,跳起来踢了他一脚,嚷嚷道:“快起来!”苏执惊道:“又要走了么?”陆离撇撇嘴说道:“上不着天下不落地,还能去哪儿?我叫你起来练功呢。”苏执奇道:“练甚么功?”陆离眼睛一瞪,说道:“你这般仓皇逃命,不须得学些自保的功夫么?”苏执不敢顶嘴,垂着头嗫嗫嚅嚅地说道:“你要教我么?”
陆离得意地笑道:“自然是我。”又故作老成地说道:“也不须你学甚么高深的功夫,只需人家打你时,你保得命在便可了。”她说得甚是轻巧,却不知要做到这一句话又何其难也?陆离说罢,抽出短刀来将刀递给苏执道:“你来刺我。”苏执大惊道:“这如何使得?”陆离秀目一横,气哼哼地说道:“叫你刺便刺。”苏执无奈,唯恐伤着了陆离,只得轻飘飘地举起刀来向她刺去,哪知陆离分毫未动,右手忽地扣住苏执手腕,顺手一带,已轻巧地夺过刀来,苏执却站立不稳,重重地扑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陆离又令苏执爬将起来,如此三番五次,陆离急见其成,苏执手无缚鸡之力,半点武功根基也没有,只跌的鼻青脸肿,衣衫破裂,也始终不能如她意。陆离又急又气,“笨蛋!呆子!蠢货!”将苏执骂得无地自容。苏执叫苦不迭,双手直摇,说甚么也不练了。陆离怒道:“努笞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莫非让我……让我辈子都跟着你么?。”陆离急切间说出这句话来,顿时粉脸通红,深悔失言。苏执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须知她这句“努笞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出自于北齐《颜氏家训》,原是讲爹娘育子的话,却被她用到了自己身上。
陆离见他嘴角微微扬起,似在取笑自己,更是又羞又恼。但此时苏执实已狼狈不堪,陆离强忍着火气说道:“也罢,我这等高深的功夫你也学不来,我教你些旁的东西。”苏执大喜道:“多谢师傅!咦?是姐姐还是师傅呢?”陆离怒气未销,却扑哧一笑道:“书呆子都是这般油嘴滑舌么?”苏执深恐她又强令自己动手,忙乖巧地问道:“姐姐还要教我甚么?”陆离收敛笑容,板着脸说道:“这是杨伯伯要我代为传授于你的,你可要仔细记住了。”苏执奇道:“哪个杨伯伯?”陆离白了他一眼,说道:“便是令我来保护你的那人。”苏执一怔,问道:“杨先生么?你叫他杨伯伯?”陆离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揶揄道:“算起辈分来,你须得称我姨娘了。”苏执红着脸说道:“有这么好看的姨娘,我求之不得呢。”陆离又白了他一眼,心中却颇为欢喜,啐了他一口说道:“这一篇东西凡一千八百七十二字,要记住却也不难。你须得听好了,天地万物者,道之形器也,道统天形器,形器所以载呼道。即是物而是道存,即是事而道在,奉天极而不违,因地极而不逆,洋洋乎发乎万物,主而制之者,皇极也……”她一路说下来并无抑扬顿挫之感,显是强行将之背熟了。陆离又念道:“脉之大要,天下之数,五色脉变,揆度奇恒,道在于一,神转不回,乃失之机,至数之要,迫近已微,着之玉版,藏之脏腑……”这一段话苏执倒是有些明白,说的大约是经脉数理。陆离片刻便已念完,苏执却如闻天书,听得云里雾里,心道读这个总好过于被她逼着练武,便求陆离道:“好姐姐,再念一次罢,我写下来慢慢琢磨。”于是苏执便拾起一块石子,将一端磨尖,陆离在旁背诵,他便逐字逐句地刻画在一旁的大石上。二人皆是涉世不深、见识短浅,浑不知陆离所述的竟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内功心法,苏执、陆离下了此峰之后,这一篇心法便留在了峰顶的大石之上,只是苏执气力虚弱,又欲不使陆离逼他习武,故每写一字均反复刻写,即便如此,笔画毕竟入石未深,经年之后便已渐渐模糊,不过倘若是武学修为已达化境的高手再行品读,亦可大致分辨其内容。却不知这一日两人的无心之作,却引发他年江湖上的一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