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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我还是无法入眠。我看不起老师,我要对他的伪善嗤之以鼻。然而,我逐渐萌生出一种悔恨,恨自己无法一直保持这种兴奋的情绪。我对老师的伪善所表现出的轻视,神妙地和我的薄弱意志相结合,我终于明白他这个人实在不值一提,我甚至想即使跟他道歉也不算我输。我的这种心情一度朝着顶峰攀升上去,然后又顺着陡坡急剧下降。
我想,明日一早便去跟他道歉。等到早上,我又想,今天去跟他道歉吧。老师的表情还是毫无变化。
这是一个微风习习的日子。我从学校回来,心不在焉地将书桌的抽屉打开,有一个白纸包映入眼帘。纸包里便是那张照片,上面一个字都没写。
老师好像要用这个方法了结这件事。这倒并非代表他明确表示不管这件事,而好像是想让我清楚我的行为是毫无作用的。这种神奇的归还照片的方法,却忽然令我思绪万千。
“老师肯定同样非常痛苦,”我觉得,“他肯定是苦思冥想才想出来这个办法。目前他的确对我怀有恨意。可能老师憎恨的并非照片,而是这张照片迫使他在自己的寺院里也被迫要顾忌别人,找一个无人的时候轻手轻脚地经过走廊,来到从未来过的弟子的房间,如同犯罪一般将我书桌的抽屉打开,这种出于无奈做出的卑劣行径,让老师有充分的借口对我心怀恨意了。”
如此想来,一股莫名的喜悦涌上我的心头。自那之后我就开始了愉悦的操作。
我用剪刀剪碎了女人的照片,将其包裹在两层厚厚的书写纸中,紧紧地攥在手心,向金阁走去。
寒风凛冽的月夜,金阁如同往日一样耸立在那里,保持着永恒的阴郁的平衡。林立的细长柱子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琴弦,金阁就像一个庞大的神奇的乐器。因为月亮时高时低,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今晚也是如此。但是,风儿从不震鸣琴弦,只是从琴弦缝隙中穿过去。
我捡起脚边一块小石头,将它放到小纸包中包起来,再把纸包揉成结实的一团。然后,将用石头压着的剪成了碎片的女人照片,扔进了镜池湖中。涟漪悠闲地向外扩散的波纹,很快便朝着站在岸边的我的脚下荡了过来。
这年十一月,我忽然出走了,这是好多事积累所致。
后来回想起来,猛一看好像是突然的出走,实际上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但是,我更愿意把这种行为看成是受到某种冲动的驱使,这是因为我的内心缺乏根本性的冲动,因此我特别喜欢模仿冲动。比如,有的人前一天晚上已经做好第二天去祭扫父亲的墓的计划,但是第二天从家里出发后,抵达车站前,忽然改变计划,转头去朋友家喝酒去了,这样的情况能说他是单纯的冲动吗?他突然改变计划,难道不比长期的的扫墓准备工作意识性更强,同时也是对自己意志的一种报复行为吗?
其实,导致我出走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前一天老师第一次决绝地明确表示:“我曾经是想将住持之位传给你,但是我现在必须明确告诉你,我已经改主意了。”
我一直记着老师的这句话。虽然,这是第一次给出这样的宣告,不过我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并且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因此,当我听到这样的宣告时,并没有五雷轰顶的感觉。再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惊失色或仓皇惊恐都已经没有用了。尽管如此,我仍旧觉得:我的出走,是被老师的这番话刺激到了,一时冲动才采取的行动。
照片事件换来老师的憎恨之后,我的学业眼看着也要荒废了。预科一年级我的成绩是排在前面的,华语、历史都是84分,总成绩748分,在84人中排名第24。总课时464小时,只缺了14小时的课。预科二年级时总成绩是693分,名次下降到77人中的第35名。我并没有钱去打发时间,只是不想去上课,想清闲地待着。这些都是升入三年级之后的事,这学期正好是发生照片事件不久才开始的。
第一学期结束时,校方对我发出了警告,老师也训斥了我。成绩不理想,旷课时间多虽然是被训斥的理由,然而老师最生气的是我竟然没有去上一学期只安排了三天的禅宗教义课。学校一般都是将这三天的禅宗教义课安排在暑假、寒假以及春假以前,采用与诸事专门道场相同的形式上课。
这回,老师特地把我叫去他的房间训斥,倒是很少见的。我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内心暗自期待着的是另一件事,但是老师却只字不提照片的事,或者上次发生的妓女勒索事件。
从此,老师明显疏远了我。这便是我期盼演变的结果,是我想见到的证据,也是我的一种胜利。并且,要想收获这样的胜利,只要偷懒便可以了。
三年级的第一学期,我缺课60多个小时,大约是一年级三个学期总旷课时长的五倍。我这么长时间不去上课,并非用来读书,也没有钱去消遣,除了偶尔与柏木闲聊,我便独自一人终日游手好闲。大谷大学的记忆,几乎就是无为的记忆。我沉默不语,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可能这样的无为也是我这种人的一种“禅的教义”吧。此时,我一刻都不曾感觉到寂寞。
有时,我会在草地上坐上几个小时,观察蚂蚁搬运细红土去造窝,但我不是对蚂蚁感兴趣。有时,我也长时间出神地凝望着学校后面的工厂的烟囱冒出的缕缕青烟,我也并非对这烟云感兴趣……我只是感觉,我完完全全地,甚至连生命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中。周围忽冷忽热。是呀,如何说才好呢?外界有时既陆离斑驳,有时又花里胡哨。我的内在与外界毫无章法地缓缓地交替转化,周围毫无情趣的风景闯入我的心中,尚未闯入的部分在一方闪闪发光。这光泽,有时来自工厂的旗子,有时来自土墙上不值一提的污点,有时又来自被丢弃在草丛里的一只旧木屐。这一切,都是刹那间出现在我的心中,又转瞬消失在我心中。可以说,这并未形成一切有型的思想……我感觉重要的事物始终与微不足道的事物相互联系,今天报刊上报道的欧洲政治事件,好像与眼前的旧木屐有着割不断的紧密联系。
我曾面对一片草叶尖的锐角思考良久。称它为思考并不合适。这种奇怪的烦琐的念头肯定不会长久,我感觉它好像活着,又好像死了,实在琢磨不透,好像乐曲的副歌部分机械地重复着。这片草叶尖为何一定要是锐角呢?如果是钝角,难道就会失去草的种别,自然就会从这一角开始崩溃吗?那么,一旦拆除大自然的齿轮中一个小小的齿轮,不就能使整个大自然颠覆了吗?我开始异想天开,徒然地思考了各种方法。
……没多久,老师训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寺院的人对我的态度日渐险峻起来。一直对我升入大学心怀嫉妒的那个师兄,总是带着胜利者的奸笑,凝望着我。
从夏到秋,我一直生活在寺院里,几乎不和别人交流。我出走的前一天早上,老师让副司来叫我。
那是11月9日发生的事。正好是在我上学之前,我身穿制服站在老师面前。
老师胖乎乎的脸,脸色异常凝重,可能是因为只要看到我,便不得不讲话的坏情绪造成的。那么我呢,看见老师用如同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便感觉特别痛快。因为这正是我所期盼的洋溢着人的感情的一双眼睛。
老师立马转移了视线,一边在手炉上揉搓着手一边讲话。尽管那掌心中柔软的肌肉的摩擦声非常轻微,然而在初冬早上的空气中,听上去却清晰刺耳。让人感觉和尚的肉和肉之间有着超常的亲密。
“你看一下这封信吧,校方再次寄来了严厉的警告。若令尊在天有灵,不知道会多难过。你自己也应该认真思考一下,这样下去结果会如何,”然后,他紧接着讲了那句话,“我曾经打算将住持之位传给你,但是我现在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反悔了。”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说道:
“这是已经将我抛弃了吗?”
老师并未马上回答,一会儿之后才说:
“事情发展成这样,还不该抛弃你吗?”
我并未回答。过了好久,我无意间居然结结巴巴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事情上。
“您完全了解我的情况。我也清楚地知道您的事情。”
“清楚地知道又如何?”老师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能有什么用,白费力气!”
此时,老师表现出一副彻底将现世抛弃的面孔。生活的细节、金钱、女人以及全部的一切,全都被他玷污了。他这样一副侮辱现世的面孔,我还是第一次见……这让我讨厌,我好像触摸到了血色好、有体温的尸体。
此时,我感觉到一种痛,我希望周围所有事物都远离自己,即使只是片刻。我退出老师的房间之后,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而且这个想法越发强烈起来。
我用包袱皮包裹住佛教辞典与柏木赠送的尺八,一手将这个包裹和书包一起拎了起来,匆忙赶往学校。此时,我一心想着出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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