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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甩了甩头,嘴边上一坨酸得刺鼻的呕吐物被他甩到墙上,像那些尸体上被挖掉了眼睛流出来的眼白,充满嘲讽地看着他。他有点清醒了,很配合地让大老冯拖着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声音和哭泣的泪水混在一起含糊不清:“大老冯,大老冯,你他妈的不是说鬼子不杀人吗?他们杀的不是人吗?你他妈的为什么要骗我?”
大老冯吃力地拖着他,像抚慰一个孩子一样低低地说:“王班长,你别想那么多了……我也是瞎了眼了……你他妈的要给我挺住,咱们还要回到部队杀小鬼子呢,一个都不留地把他们杀光!”
王大猛摇了摇头,脑袋还很疼,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巴,重重地打个嗝,一股难闻的酸味从鼻腔里冒出来,熏得他的眼睛像针扎着一样疼。他用力地甩了甩身子,把大老冯的手甩开,带着莫名其妙的愤怒瞪着大老冯:“放开我,我他妈的能走!”
两个人贴着墙根,躲避着那些到处都是的尸体,在经过许家巷路边的一个小屋里,一个女人的惨叫声挣扎着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尖利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把夜色捅出一个个破洞。大老冯看了看王大猛,指了指那扇门,王大猛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大老冯要干什么。大老冯把他的枪从肩上拿下来,重重地塞进他手里。王大猛愣愣地端着枪,枪刺斜立着,被凄清的月光照着,闪闪发亮的光芒耀着王大猛的眼睛,他打了一个哆嗦,忙紧紧地握了握手里的枪,手心里全是汗水。大老冯猛地踹开那扇门,一个日本兵正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上,那个女人惨叫着挣扎着。日本兵听到动静,扭过头来,凶猛的目光撞到了大老冯的刺刀,惊慌地伸手去拿放在旁边的那支三八大盖,三八大盖上还带着刺刀,上面凝着一层红色的血。在那支三八大盖旁边正蹲着一个中国男人,满脸惊恐地看着日本兵和那个女人,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三八大盖的影子正好穿过他的脸,他的脸就像被劈成两半既可怕又可怜。大老冯的刺刀狠狠地捅过去,日本兵惨叫起来,伸出的手抽搐着又缩了回来,在空中胡乱地抓着,想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大老冯一脚踩在他的身子上,拔出刺刀,又狠狠地捅进去。他不停地捅着,一直捅到那个日本兵再也不动了。那个女人哭泣着,从日本兵的尸体中抽出身子,慌慌地抓着床上的衣服掩着了身子。
王大猛愣愣地看着大老冯,大老冯已经收起枪,把刺刀取下来,一只脚踩着床,在日本兵的身上擦着刺刀上的鲜血,眼睛像刀子一样划着日本兵丑陋的身子,目光像狼一样闪着凶狠的光。王大猛眨了眨眼,好像不认识身边这个人了,他平常那么温顺,比新兵还要老实,谁都可以开他的玩笑,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有时王大猛都有点看不起他,觉得他就像一个乡下老头,一个做饭的伙夫,实在不配穿这身军装。人们在传说大老冯当了二十多年兵,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他总觉得可笑,一点都不觉得大老冯像个能打仗的士兵。他从木排上跳下来,潜意识里是想保护这个老兵。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保护他的反而是他。他突然感到一阵惭愧,他是个老兵,一个战斗班的班长,居然会在这里突然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自己的军人身份,甚至还不如这个四十来岁的伙夫,一个刚刚在他眼里还是一个农民的老兵!
大老冯直起腰,又把刺刀装在步枪上,然后把日本兵丢在一边的手榴弹也捡起来,装在自己的手榴弹袋里,他接着就看到了那支三八大盖,还有三八大盖旁边的那个男人,他仍旧在颤抖着,他被吓坏了,精神像腹泻一样散成一堆,牙齿格格地打战,怎么也收拾不住。大老冯摇了摇头,把三八大盖拿过来,背在了身上。他碰了王大猛一下,示意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王大猛直直地看着那个日本兵的尸体,他突然抓着步枪,把刺刀取了下来,过去抓住那个日本兵的头发,用脚踩住他的胸膛,然后瞪着那个还在浑身颤抖的女人说:“你把眼睛闭上。”
女人惊慌地把眼睛闭上了,王大猛用刺刀在日本兵的脖子上一抹,把他的头割下来,然后走到门口,远远地甩出去。那个丑陋的脑袋在空中划了一个难看的弧线,落在马路对面的大院里。这一切都是在一眨眼间一气哈成地干完了,然后他把刺刀又装在步枪上,看着大老冯,说:“咱们走吧。”他那样子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大老冯直直地看着王大猛,目光里带着困惑、惊讶,甚至还带着一些抱怨和不满,但他努力地在脸上挤出点微笑,声音听上去也很温和:“他已经死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王大猛目光散乱,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飘来飘去,声音充满疲惫,他淡淡地说:“我听说他们日本人最害怕脑袋被砍掉,他们的那个什么神不收无头之鬼,他喜欢我们这里,那就让他在我们这里成个孤魂野鬼吧,永远都回不了家……”
大老冯愣了一下,印象中好像是听说过这么回事,他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那个神叫什么,摇了摇头,就不再想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赶到长乐路,找到丢儿,日本兵像飞蝗一样漫进南京,它们尖利的牙齿啮咬着每一幢建筑、每一棵树,每一个活着的生物,数不清的蝗虫嘴巴里吐着红色的腥臭汁液,所到之处,灰色的楼房、绿色的树、清清的秦淮河水,全都消失了,变成了人类排泄物一般的屎黄色。在这种散发着恶臭气味的虫子爬满南京的每一个角落之前,他们必须赶到安全区。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两个刚跨出屋门,那个男人突然叫起来:“你,你们把这、这个日本老、老爷弄、弄走!”
他们吃惊地扭过头去,那个男人伸着颤抖的手指着那个日本兵的无头尸体,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不是我杀、杀的,你、你们把他弄、弄走!”
王大猛痛苦看着他,脸胀得通红,因愤怒而变得扭曲、难看,他朝着那个男人吼道:“弄走个你大爷,枪都在你身边,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大老冯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瞪着他们,惊恐的眼睛里掺杂着愤怒。他的脑袋有毛病,还是被吓坏了?他又看了看那个女人,女人已经把衣服穿在身上,抱着膀子,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眼睛里饱含悲伤的泪水,呆呆地看着他们。大老冯脸上充满同情,低低地说:“你们走吧,你们还是到鼓楼那边的安全区吧,日本兵都是畜生,看到中国人都会杀掉的,你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那个男人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还在那里叫着:“你、你们把他、他弄走……”
那个女人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就像灰暗的夜色里一张薄薄的纸,一阵风吹来,就可以把它卷到天空中吹跑了。她把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白晳的手背上青筋凸出,她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这里,唯恐手一松开,整个身子会散架一样。她咬着嘴唇,深深的泪痕像刀子一样把她的脸划得支离破碎,她带着恳求的神情,呆呆地看着大老冯,喃喃地说:“你们把我带走吧,你们救救我!”
大老冯有点为难,他回头看了看王大猛。王大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男人,恨恨地说:“带!反正都是死,能平安到安全区更好,到不了大家死在一起也比死在这里好!”
大老冯回头对那个男人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那个男人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他把手撑在地上想支起身子,但下身却一动不动,他脸上的皮肤皱了起来,眼睛像一汪浑浊不堪的池塘,一片死水,没有一点生气,只有恐惧、悲哀与绝望。他看着他们,抽搐着肩膀哭了起来:“我起不来了,我腿抽筋了……”
大老冯摇了摇头,把枪背在身上,就要回头去扶他时,那个女人突然尖利地叫起来:“别管他,他不是人,别管他!”
大老冯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王大猛,王大猛朝他摇了摇头,他们还要去长乐路寻找朱老板,还要把丢儿带出来,身边已经跟着一个女人了,还要随时准备和小股日军作战,如果再带着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男人,他们根本就到不了安全区了。
他们走了,身后传来那个男人像猫又像狗一样低低的哭泣声……
南京城内现在到处都是虫子一样的日本兵,长乐路近在咫尺,但屋门之外的每处阴影都像埋伏着磨着嗜血牙齿的怪兽,随时都准备吞噬他们。他们并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心神不宁,但恐惧一刻都不曾远离他们,虱子一样一刻不停地在他们的心上蠕动啮咬着,夜色中一点点小小的动静,都会让他们的心跳加速,心脏跳动得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时间变得漫长,好像静止不动了,道路比平常突然多出了几十倍、上百倍,一条短短的巷子,他们总觉得走不到头。
他们找到朱老板家时,南京的天空已经越来越亮了。枪声稀疏,爆炸声零零散散,国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没有了,枪声和手榴弹声是鬼子用来杀掉平民和溃兵的,就像魔鬼的笑声一样让人浑身发痒,头皮发麻。
当他们推开朱老板的家时,朱老板正抱着丢儿坐在椅子里,丢儿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脸开心地吮着,看到大老冯时,他欢快地叫了一声“爹”,扑了过来。大老冯手忙脚乱地把枪放在脚下,抱起了他,使劲地亲着他。朱老板站起来,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就好像这不是在战争中,大老冯们不是军人,而是来走亲戚的。王大猛奇怪地看着他,问他:“朱老板,你怎么不去安全区?”
朱老板摇了摇头,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我不用去安全区的,我一个老头子,会有什么事呢?家人们都去了,我就让丢儿留下来和我做个伴,再说了,我还怕你们过来找丢儿。我是不去的,这是我的家,总得有人看着吧。我们一老一少,他们还要把我们怎么样?”
大老冯抱着丢儿,着急地说:“朱老板,快走吧,小鬼子们不是人,是畜生,他们见人就杀,昨晚已经被他们杀了很多人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尸体,他们不会给你讲理的。”
朱老板还是不信,说:“你们不要吓我了,你们是当兵的,他们肯定会跟你们过不去的。你们把军装换下来,把武器丢掉就没事了。日本人也是人,不会不讲理的,他们不可能不问清楚就把人杀死的。他们可能是杀了一些不该杀的人,只要他们不跑,停下来让日本人检查,他们一查你不是当兵的,也就不会无缘无故把你杀掉的。主要还是大家都心慌了,一见日本兵就跑,人家肯定以为你是当兵的,所以就开枪了。你们赶紧躲起来吧。我和丢儿在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他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急急地说:“你们还没吃饭吧?赶紧吃些饭,把军装换下,把枪扔到水井里,你们去安全区,再找办法逃出去吧。你们放心好了,我保证把丢儿养得白白胖胖!”
王大猛吃惊地看着朱老板,就好像不认识了他一样。王大猛的眼睛由于连续几夜几乎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布满灰尘的眼圈像用炭笔画过了一样黑黑的,眼睛充血发红,脸庞瘦削,就像一层薄薄的肉色塑料胡乱地裹着几块骨头,目光悲哀而又无可奈何。他把枪背在身上,准备动手去拉这个固执而又无知的老头了,如果他再不走,他就准备把他扛在肩上带走。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那是日本兵的军靴踩在水泥马路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地踏着他们的心脏过来了,死亡的气息从空气中飘了过来,令人眩晕的恶心的死亡的味道。几个人呆在那里,王大猛和大老冯都有点惊慌了,现在不是他们两个人了,而是有三个没有一点抵抗能力的人也跟着他们,他们可以和鬼子搏斗至死,死了也就死了,但这三个人却毫无办法,只能像鸡像狗一样任人宰杀。他们因此变得犹豫不决无所适从了。好在朱老板还保持着镇静,他急急地把他们推进了里屋,摆着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放下门帘出去了。
日本兵涌进院子里,他们带来了一股锋利的刀片一样的冷空气。大老冯紧紧地捂着丢儿的嘴巴。王大猛紧紧地攥着步枪,眼睛盯着摆动的门帘,随时都准备冲出去。大老冯着急地用脚踢了踢王大猛,嘴巴朝那个女人努了努。那个女人蹲在他们身边,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牙齿在格格地打战,她紧紧地缩着身子,使劲地往他们这边挤着,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颗石子或者一粒小米钻进他们的衣服或者口袋里。王大猛忙放下枪,把女人揽过来,捂着她的嘴,女人像一只惊恐的猫一样钻进他的怀里,紧紧地贴着他,身子慢慢地安静了许多。王大猛的身子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浑身燥热,汗水不停地涌出来,他甚至都有了丢下这个女人冲出去和鬼子拼了算了的想法。
朱老板在给日本兵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突然折断,变成一声尖利的惨叫,穿过窗户上的玻璃和厚厚的门帘窜了进来,日本兵哇哇地叫着,刺刀捅在肉体上的声音就像小孩在欢快地叫喊着。朱老板不停地惨叫着,声音像滴进水里的染料,在空气里慢慢地扩散、溶解,消失了。在他的惨叫声消失的同时,日军尖利的军靴的响声也向屋里逼进来,但这时突然从远处响起了几声枪响,那是国军中正式步枪子弹的声音。日本兵叫喊着冲出了院子。
王大猛松开手,跳了起来,伸着脖子向窗外看着。那个女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长长的秀发上已经滴下了汗水。她的身上散发着女人特有的粉红色的气味,像幽灵似地钻进王大猛的衣服里头发里,这种气味让他有点恼怒、生气和反感。他的眼睛突然感到有点酸疼,他把脑袋摆到一边,躲避着女人感激的目光,悲伤像潮水一样涌到了眼眶,他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如果没有战争多好啊,多么肮脏的战争,多么可恶的战争!
日本兵的气味和声音完全消失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出来了,天色已经大亮,老天并没有配合这座城市的悲惨遭遇,没有下雨哭泣,相反天空明朗,东边的太阳正缓缓地升起来,明亮的甚至带着妖冶的阳光满含嘲讽地打量着这个城市。天空之下,悲伤逆流成河,风吹过来,好像也耗尽了力气,凄惨地抚摸着在血泊中挣扎的南京,发出一路含糊不清的叹息。朱老板躺在院中,诧异发呆地瞪着天空,嘴巴仍旧大张着,双手伸着,好像要抓着头顶上正在慢慢萎缩的树枝。
他们在朱老板懊悔与悲伤的灵魂的掩护下,终于躲过了像狗一样伸着脖子在尸体堆中嗅着生灵气味然后杀死他们的日本兵,在中午时分,进入了安全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