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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还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我承认,他能打仗,敢拼命,如果他不撒这个谎该有多好啊,那样我反而会更加信任他。他这真是鬼迷心窍了。
勤务兵把饭菜打来了,他坐在桌子边,抱着碗狼吞虎咽,就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几乎要把碗都吞下去了。他吃得太猛,突然被饭噎着了,伸着脖子使劲地咽着,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把饭咽下去后,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说:“连长,你别笑我,这半年没吃过一顿饱饭,还生了一场病,差点死在路上。嘿嘿,好了,至少以后不会饿肚子了。”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这个瘦得不像样子的男人,皮都贴在骨头上了,脸色发黄,指甲长得像僵尸,他这半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啊!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安,我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赵二狗终于吃完了饭,他一口气吃了五碗大米干饭,饭碗就像狗舔过的一样,连半个米粒都没有。他的脸色好看多了,身体也不软了,眼神也活过来了,还是那副狡黠、没心没肺的样子。他站起来,打个饱嗝,拍了拍肚子,朝我笑了笑:“连长,我吃好了。我到哪个班去?”
我忙招呼他坐下,很亲切地笑着对他说:“二狗,你坐下,你还没讲完呢。”说实话,我这个时候已经有点不想听他再讲了,但那样做也太明显了,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样子挺假的。
赵二狗好像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说:“对啊,对啊,还有好多没讲呢。连长,你真要听吗?”
我忙说,你讲,你讲。
按照赵二狗的说法,当他和王排长进入南京城以后,他们惊讶地发现,整个城市已经濒临死亡,正在垂死喘气,溃兵和平民像洪水中的弱小的生灵一样,顺着街道挣扎着向着城北边跑着,洪流之上,是无情的暴风雨,叫喊声、惨叫声、怒吼声,像挟带着雨点的狂风一样抽打着这些人所形成的洪流,他们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堆堆肮脏的军装、破烂的包袱和枪支,就像洪流席卷村庄过后,留下一地的残骸。一个士兵撞了过来,赵二狗抓住他的胳膊,他浑身惊恐地颤栗着,眼神麻木而空洞。
赵二狗着急地问他:“怎么回事?”
那个士兵挣扎着,大声地叫着:“放开我,放开我,都跑了,都跑了,完了完了……”
部队看来是撤退了,南京保卫战结束了。但谁都能看出来,这不是撤退,这是溃败。赵二狗参加过淞沪会战,不管怎么说,那还是一场有组织的撤退,有掩护部队阻击敌人,但是现在呢?没有,所有的部队都崩溃了,所有的人都在逃命。他愣愣地看着那些奔逃的人群,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站在家乡的河边看洪水时的情景,那些洪水里会有很多从上游冲下来的老鼠,它们绝望地在洪水中挣扎着,努力地向上仰着脖子呼吸空气,以免窒息而死,它们眼神充满令人心碎的恐惧。现在他再次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没有在暴风雨中飞翔的海燕,只有随波逐流逃命的老鼠。一切全变了,南京成为一座没有灵魂的城市,那些可恨的将军们做出的撤退的决定也许是对的,但他们显然没有心思执行他们的决定,残忍地把他们的士兵推进了灾难的深渊,他们自己却跑了。
赵二狗抬头看了看西南方向黑沉沉的赛虹桥,那边也没有什么枪炮声了,完了,全完了,南京保卫战已经结束了,什么都没有,没有掩护部队,没有阻击阵地,也没有巷战。
他看了看王排长,王排长也愣愣地看着他。
赵二狗说:“王排长,我们也走吧。”
王排长面色凝重,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他们跟随溃兵奔跑着,一路上得到的消息和地上扔的军装枪支一样混乱不堪,有的说是到下关码头集结撤往江北,有的说从紫金山向东向南突围去安徽当涂、宣城、宁国集结。随着各种消息的到来,人流像洪水一样哗地涌向东边,没过一会儿,又哗地冲向西边。赵二狗的身体被人群撞来撞去,他的头皮有点发麻了,这样混乱的局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每个人都成为了可怜的蚂蚁,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着急地扯了扯王排长的袖子,问他:“王排长,我们怎么办?到底到哪里才对啊?”
王排长停下来,皱着眉头看着乱糟糟的溃兵,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咱们还是到紫金山的方向去看看吧,真要是从那里突围,咱们就和他们一起走。”
他们经过太平门时,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了,只有个别零星的溃兵,没有大部队。突围是不可能的了,再折向下关码头也很远了。他们只好往北,准备经过燕子矶过江。
赵二狗说到这里时,抬头看了看李茂才,眼睛突然变得迷惘,那张饱经风霜而又粗野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情,有点不耐烦地把头扭到一边,然后又低了下去,喃喃地说:“连长,还是不讲了吧,也没什么好讲的了,我和王排长到了江边,那里也是人山人海,啥法子都用上了,木排、桌子,甚至把稻草捆起来,反正能浮起来的东西都用上了。我和王排长用的是木排,我们走到江中间时,一个浪子过来,木排一晃,王排长就掉下去了……他不会游泳,我也不会游泳,没办法救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
他说到这里,整个脸色黯淡下来,眼睛像冬天冰霜中的花儿一样萎缩了,湿漉漉的,泪水好像就要流出来了。他咬着嘴唇,竭力地控制着。他似乎还想掩饰他的悲伤,猛地抬起头来,向后摆着,瞪着天花板,努力地想在脸上挤出一点微笑,又做不到,皱着苦巴巴的脸,像哭的一样。他满脸通红,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李茂才的内心和他一样经历着一场剧烈的风暴,他不想怀疑赵二狗所说的,但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一些,王排长就是这样死的吗?这么勇敢的一个军人,一个本来就下定决心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军官,最后却在长江中窝囊地死掉了?这和他在前面所讲的王排长并不像一个人,倒和那些仓皇奔跑的士兵一样窝囊。李茂才甚至有点怀疑他所讲的王承德这个人到底存在不存在了。但他那悲伤的样子并不像是假的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突然一紧,一个想法像道闪电一样划过脑袋:这个人,这些故事是不是赵二狗编出来的?半年多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反复酝酿,在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次了,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相信了,所以他会说着说着就把自己也感动得要流泪了。
李茂才站起来,拍了拍赵二狗的肩,亲热地说:“二狗,你干得不错,你和王排长在南京杀死那么多敌人,这样一来,我们杀死敌人的数量已经超过战死的兄弟了。我知道你是个精敏能干的士兵,无愧是我们二连的兵,死者光辉,生者荣誉,好好努力干下去吧,你很有希望,我们都很钦佩你。”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我本来还想对他说,我会向上面汇报,请求上级给你嘉奖。但又一想,我会汇报吗?我自己就觉得荒唐,就是报告上去了,没人会相信的,弄不好,还以为是我这个连长在故意谎报军功呢。我不想撒谎骗他,就硬是把这句话吞下肚子里去了。
赵二狗可能感觉出来我不相信他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挺假的。他眼睛盯着桌面,好像很苦恼,但在我当时看来,那都是因为他的谎话没有取得长官的信任才成这个样子的。我当时也充满了矛盾,心情非常复杂,既为他能回到部队感到高兴,又为他编的这个荒唐的杀敌故事而难过。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好在还是他先说话,他站起来,尽量装作很平静的样子,问我:“连长,没事我就走了。我到哪个班去?”
我想了想,每个班里都有班长了,尽管有些班长还是新兵,但训练了几个月,也有点模样了。让赵二狗去做班长,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可让他当一个老兵嘛,那也太不像话了,他毕竟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算是九死一生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我恳切地看着他,说:“二狗,班长都已经安排好了,就炊事班还没有班长,大老冯不在了,你到炊事班当班长行吗?”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想都没想,直接就拒绝我了:“连长,我知道你这是对我好,但我不想去炊事班了,我就想在战斗班排打仗。我也不想当班长,当一个兵就行。”
我也没办法了,说:“那行,你还是到王大猛那个班里吧。”
我是这样考虑的,二连的老兵只剩下他和王大猛了,别的老兵都是其他连队补充来的,谁敢管他?王大猛总能管着他吧。
赵二狗立正站好,啪地给我敬个军礼,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唉,关于赵二狗在南京和王排长杀敌这事,要说我没困惑也不是真的,我有时也会想想,这个事万一要是真的呢?那我这样对待他就太不公平了。那天我还特地让人把王大猛找来,给他说了这事,王大猛也有点不大相信,说这事是太离奇了,两个人能打死五六十个日本鬼子,能和他们周旋三四个小时,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神话。可我们都又理解不了,赵二狗也没必要撒谎啊。
我一直没放下这事,过了没多久,我还真的遇到了一个从南京逃出来的战车连士兵,他对我说,赵二狗那天的确是和他们的王承德排长一起带着三辆战车走了,但他没去,以后发生了什么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和他们一起在雨花台阵地战斗过的八十七师的士兵们说他们撤退以后,也不知道赵二狗和王排长去哪里了,但他们没听说过有战车在那里又和小鬼子纠缠了三四个小时。他们甚至说,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撤下来没多久,亲眼看到小鬼子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怎么可能会有战车还埋伏在敌人后面呢?
我就彻底地死了心,这个赵二狗,脸皮真是厚啊,想象力可真够丰富,居然有鼻子有眼地编出这么个生动的故事来,可惜,没有人会上你的当。
好在赵二狗好像也忘了这事,在连队里也从来没听他提过。我还暗自庆幸,他不讲,肯定是因为那天看出来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这个故事,就不好意思讲了。要不然,传出去,别人肯定会把他,把我们连队嘲笑死的。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赵二狗回来不到三个月就死了。
那是在武汉保卫战中,七十四军奉命由德安向岷山运动参加堵歼日军第一0六师团。1938年10月2日,第五十一师和日军在张古山遭遇,一开始就是一场恶仗,激战到10月4日拂晓,第三0五团已经有两个营长先后负伤,士兵伤亡过半,日军仍然不断冲锋,四辆坦克掩护步兵又冲来了。坦克上机枪叫着,炮弹呼啸着,
一营营长赶到了最前沿的二连,瞪着眼睛问李茂才:“你一向号称不怕死,今天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你敢不敢组织一支敢死队把敌人赶下去?”
李茂才立即回答说:“报告营长,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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