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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十多年了,这个想法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了。
当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赶到木扎时,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赵二狗家。这个名字显然也是他在家乡用的名字,一个中年人听他说是找赵二狗的,立刻扭过身去,指了指村子东边那座陈旧的瓦房。在到处都是草房的灰蒙蒙的村庄里,这座瓦房孤独而又刺眼,黄昏灿烂的夕阳在破烂不堪的瓦片上跳跃,落在屋顶上在风中摇动的细瘦小树上,就像屋顶上盛开了一片金色的花朵。前国军连长的心咚咚地跳动起来,各种情绪像夏季的雨水一样一起涌来,有点激动,有点疑惑,甚至还有点突如其来的胆怯。按照赵二狗的说法,他家是非常穷的,这也是他当兵贩子的原因,怎么能盖得起瓦房呢?那是地主家庭的专利与标志啊。它曾是幸福美满生活的标志,但现在却像噩梦一样笼罩头顶,每一座瓦房的主人在那时的乡村里都被它压迫得喘不过来气。
李茂才忐忑不安地敲开了那座小院,屋前正坐着一个老人,他垂着脑袋,满头苍白的头发呈现出腐烂的气味,露在破烂裤子外面的小腿上爬满青筋,像树根一样弯曲盘旋,粗壮的血管膨胀着几乎要把皮肤撑破,他穿着一双用几条破布绑着的草鞋,脚趾头上沾着黄色的泥巴和草灰色的牛粪猪屎。他听到脚步声,吃力地抬起头,沾着眼屎的眼睛眯了起来,愣愣地看着李茂才,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安和讨好:“你找谁啊?”
李茂才赶紧走过去,俯下身子,喃喃地说:“我是李茂才,赵二狗的连长。”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一热,泪水在眼中拥挤着想流出来,他忙使劲地瞪着眼睛,想把它们赶回去。他想伸出手来,当老人哭泣时,握着老人的手,温柔地安慰他。
但老人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愣愣地问他:“你说什么?”
李茂才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我是赵二狗的连长!”
老人听见了,抬起头,声音响亮地问他:“二狗的连长啊?二狗怎么还不回来?我说二狗当的是解放军吧,他们都不信!二狗当的是不是解放军?”
李茂才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想象过无数次见到赵二狗家人时的场景,他们会抱着他哭,会一个劲地打听赵二狗当兵后的事情,甚至还会追问他现在葬在了哪里,说不定还会让他带着去战场上看看呢。他也做好了准备,如果这样的话,他会带着他的哥哥到江西的张古山,哪怕找不到他的坟墓,从那里带回来一把黄土也好啊。
一个满头白发的驼背老太太出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三个小黑狗一样的小孩,不用说,他们是赵二狗的母亲和哥哥、嫂子,还有侄儿。李茂才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还是流了出来,他不想去擦,流吧流吧,二狗兄弟,你这兵没白当,你用命赚来的钱给家里盖好了瓦房,给哥哥娶上了媳妇,还有了三个侄儿。他们急切地看着他,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的声音猛地提高了,他觉得他的家人应该感到自豪,他们的亲人赵二狗没有让他们丢脸,他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军人,一个有功于民族的士兵。他热切地看着他们,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真诚地说:“感谢你们的亲人赵二狗,他是我最好的一个士兵,1938年10月4日在江西张古山与日军作战时牺牲了,但他是一个英雄……”
那个中年男人急急地打断了他,说:“他是解放军,还是国民党军?”
李茂才在心里悲伤地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它突如其来,像一把锥子一样扎扎实实地穿过他的皮肤,刺进他的心脏,他感到胸口一阵疼痛与沉闷。他怎么也没想到,对他的亲人来说,赵二狗的死活都不重要,是不是英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当的是什么兵。他的目光黯淡下去了,喃喃地说:“他不是解放军,也不是国民党军,他当的是国民革命军。”
风从头顶上吹过,像一个老人呜呜的哭声。沉默。寂静。无人说话。老头和老太太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蚂蚁,阳光遮着他们,脸隐藏在阴影里,这让他们哭丧着的脸更加难看。他们的脸干巴巴的,又瘦又黑,他们衰老的速度比岁月更快。老头突然痛苦地伸长了脖子,重重地咳着,脑袋使劲地往下栽着,让人担心他的头会突然掉下来。李茂才心里又被那根锥子重重地刺了一下,老人的肺病还没有好。
那个中年男人蹲在地上,突然抬起头来,斜着眼睛,充满仇恨地瞪着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目光像狼的牙齿,恨不得在他的脖子上咬出一排血印。李茂才觉得脖子痒痒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他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要不要把赵二狗牺牲时的情况详细给他们说说?至少应该把他和那个战车连排长在南京伏击日军那个事情讲讲吧。是的,他是国军,但他打的是小鬼子,他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中年妇女突然跳了起来,冲着李茂才叫道:“什么国民革命军?还不是国民党军吗?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他害我们害得还不够吗?要不是他让家里盖了瓦房,买了地,我们家会成富农吗?他要当的不是国民党军,我们家还会这样让人欺负吗?你为什么要到我们家来?你为什么要提起他?你难道还嫌我们家不够倒霉吗?”
她的唾沫星子乱飞,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捣着李茂才的鼻子了,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惊愕地看着她。按照赵二狗的说法,就是因为他当了兵贩子,把家里的账还了,用钱买了地,盖了瓦房,他大哥才娶上媳妇了。她就是赵二狗用命换来的钱娶来的那个女人啊。
他喃喃地说:“赵二狗是打日本鬼子死的……”
中年妇女根本不听,上来一步,把手指捣了过来:“我不管他打没打过日本鬼子,我只知道他当的是国民党军,是坏蛋,斗争他应该!他死了是他活该,他自作自受……”
李茂才更多的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他并不想掩饰,让它们旁若无人地汹涌地从脸上滚落,这比他所经历的所有的打击都要让他难受,他眼里的英雄,他最好的部下,在别人眼里却像一只可笑的蚂蚁,不,是一只令人憎恶的虫子,哪怕在他亲人的眼里。前国军连长李茂才把头微微仰着,天空蓝得让人心醉,老天爷啊,这就是你的亲人,这就是你的家乡,但他们连你的名字都不想听到!他们不但把你忘了,他们还在诅咒你的名字。这是什么世道?人们为什么这么卑微?为什么如此狠心地伤害自己的亲人?
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那个妇女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李茂才,也慌慌地跑了出去。
他们要到哪里去?
老头抬起头来,艰难地喘着气,他伸出手来,指着门外,喃喃地说:“你走吧,你快走吧……”
李茂才惊讶地看着老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激动,为什么着急地让他赶紧走,赵二狗是他的儿子啊,他难道也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吗?
老头摇了摇头,喃喃地说:“谢谢你能来,他们都说赵二狗当的是国民党军,是反动军人,我们家不但是富农,还是反革命家庭……你走吧,他哥他嫂子肯定是向民兵连长报告去了……”
老人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要咳出来了。
老太太也推了李茂才一把,蠕动着没了牙齿的嘴巴,着急地向他扬着手,就像在赶着一条狗:“快走,快走吧,一会儿民兵来了会抓你的。”
李茂才终于醒了过来,他拔起腿飞快地跑了起来,战争年代留下的伤扯着肌肉,残留的弹片摩擦着骨头,钻心疼痛,但他仍旧咬着牙,更加用力地往前奔跑着,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呼吸,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正在落荒而逃。风从耳边吹过,树从眼前一晃而过,村庄这么小,却总是跑不出去。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树上的叶子和墙上的标语在天空中飞舞,那么多标语,洁白的纸上用黑色的墨汁写满了字,飘在空中,听从那些风儿的指挥,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向上,然后像飞机一样俯冲过来,贴在李茂才的脸上。他忙把它扯下来,刚要扔掉,突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忙把它扯开,上面写着:“打倒反动军人赵二狗!”那个感叹号上边粗,下面细,最后的一点几乎连在一起,就像从天空中落下来的炸弹一样,炸弹在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耳朵嗡嗡嗡地响,眼前发黑。他使劲地摇了摇头,又一条标语飞来了,上面写的是“赵二狗是国民党反动派的贤子孝孙!”他像水中的鱼一样在这些标语中游走着,它们像水中密密麻麻的水草一样把氧气都吸走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洒了一路,他终于明白了,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另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
民兵们的喊声像战场上的枪声一样响了起来,像子弹一样追过来,他仓皇地回头张望,那些人们扬着扁担、锄头,张着嘴巴,大声地喊着让他站住。不能站住,站住就完蛋了。
跑啊,快点跑啊。
终于把那些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逃出了木扎的李茂才在黑夜乡村的土路上像狗一样惶惶地走着,能到哪里去呢?老家是再也不能回了,父母是地主,他回去了,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动军人了,尽管他还当过解放军,当过志愿军,但那还是改变不了他“历史反革命分子”的事实。他甚至想到了死,死了好,那么多兄弟跟着他这个连长,都死了,就自己还活着,其实早就该死了。一张张脸又浮现在他的面前,大老冯死了,陈傻子死了,赵二狗死了,王大猛在淮海战场上也死了,就自己这条狗命倒还结实,老天好像成心捉摸他,受了那么多伤,就是死不了。他想到一个人就哭一次,在他手下曾经有过三四百人,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能站满一亩地了,就那么一个个地消失了,除了他,谁还知道他们的名字?眼泪哭干了,就坐在黑夜的草地上,嘶哑着喉咙呜呜地哭。哭着哭着,他就想到了丢儿,不,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冯猛才。他是他和大老冯、王大猛的孩子!他在哪里?
丢在南京了。抗战胜利后,第七十四军回到南京,驻扎在南京孝陵卫,李茂才就把他寄养在朱老板的女儿家。
李茂才站在漆黑的原野上,遥遥望着南京的方向,再次泪流满面了。为什么要死呢?我给他们说过,战争结束了,我就回来把丢儿接走。那时是准备接回河北老家的,把他养大,供他读书上学,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但他仍然可以带着他一起长大,把他父亲们,大老冯、王大猛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们可以像一滴水一样融进南京,那么大的一个城市,总有他们活命的地方吧。最重要的是,淳化镇、河定桥、赛虹桥,那么多熟悉的地方,那么多他的部下都长眠在那里了……
老人抬起头,向我腼腆地笑了笑说,事情就这么简单,我就这样到了南京,到淳化镇找到了丢儿,他那时正在街上流浪呢。朱老板的女儿一家是资本家,被政府枪毙了,丢儿就成了流浪儿。我怕淳化镇有人把我认出来,就把他带走了。城市里也不安全,总查户口。我就到了这个镇里,做些小工。有人问我了,我就告诉他们说,我们是从黄泛区来的,村庄早就被冲了,只好到处流浪讨饭。他们也都信了,把我们的户口也落下来了。这几十年来,我装作不识字,不看书不写字,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丢儿长大了,也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姓李,一个姓冯,我本来还想再让他要一个姓王的,可惜他老婆生病去世了。两个孩子都有出息,他们现在都有工作,在南京上班呢。
我很满意。这些年来,一到清明节时,我会偷偷地到淳化镇、到河定桥、到赛虹桥上烧些纸钱,再买些纸烟烧烧,还有白酒,和弟兄们说说话。那时一般都是半夜里偷偷去的,后来就好了,可以白天去了,也不怕别人看到了。有人问我了,给家里什么人烧纸钱啊?
我就说,给我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