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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万象居做事公道,足以看出郭络罗家和姚家做事公道,可内务府……张玉书心下叹气,内务府是皇上旗下包衣,皇上信任内务府无可厚非,可内务府里的那些人,不仅贪婪,吃相也不怎么好看。
松伍和晋卿只因为皇上不过是想给万象居换个东家,所损害的不过是郭络罗家一家的势力,因此不以为意。可是再张玉书看来,一旦万象居落在了内务府手里,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单单是万象居内里的商家可能受损,便是举国上下与万象居有所瓜葛的农户、商户、船帮、马帮,甚至是地方文武官员,都免不了要伤筋动骨一番。
不过这些话,张玉书却是不会和张廷玉这个孩子言明的,张廷玉虽然心中还有困惑,但他却是个知道分寸的人,因而也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过了不多时,张廷玉便告辞回去了自己的船舱。
船舱中正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身量枯瘦矮小的老者,见到张廷玉回来,他微微颔首,张廷玉却是叹了口气,将刚刚他与张玉书的谈话与这老者重复了一番,而后他躬身施了一礼,诚恳地说道:“我心中还有困惑,请戴先生教我。”
这个老者名唤戴铎,是张廷玉在老家祭祖时,被张家一个族叔推荐给张英的幕僚。此番张廷玉回乡,其父便给族中通了书信,寻族中的亲友择一个熟悉地方事务的幕僚。张英在翰林院做事久了,便有些想要放外任的心思,想要再外面做出些成绩,再一举入阁。张英是知道自己短处的,他从科举出身,之后便一直在翰林院和六部打转,对地方上的事物并不了解,因此才想要择选一个擅长这方面的幕僚来弥补不足。
张廷玉结识戴铎之后,见他谈吐不俗,是个心中对地方事务很有沟壑的人,便觉得非常满意和佩服,此番回京,便将他一道带回。刚刚去见张玉书,戴铎不方面露面,便留在了船舱之中,此时张廷玉满腹疑惑的回来,下意识的便向他讨教了起来。
戴铎捋了捋下颔的几缕胡须,笑道:“公子不明白也是正常,地方上的事物错综复杂,非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待我与公子慢慢说来,便也是了。”
说罢,他十分从容地给张廷玉倒了杯刚刚沏好的茶水,而后才正色说道:“朝廷在地方上,最看重的便是赋税和安靖这两方面的政绩,而这两处,也是最让地方官员头疼的所在。朝廷的规矩,若是不能将赋税收足十成,年终考核便不能得到卓异。若是赋税不足五成,那地方官员还要被问罪。
可地方的情况复杂,赋税并不是那么好收缴的,一旦压迫过重,则容易引发动乱,粮税是收足了,可地方的安靖却是极可能出现问题。当今天子极重视民间的安定,一旦出现所谓的民乱,那便是捅破了天的大事。便拿去岁的陕西省来说,若非最后被查实是地痞游闲山匪等借机作乱,那眼下陕西便不是这样的情况了。
而赋税之中最棘手的,还不是考评的问题。县官上面有府尊,府尊上面有巡抚、有总督,如果整省的赋税情况都不尽如人意,便是连巡抚和总督都免不了要被挂累,可见此事牵扯有多大了。”
张廷玉一面听着,一面点头,末了才又问道:“那这和万象居又有什么关系?万象居不过是京中一个豪奢的商家而已罢了。”
戴铎却是摇头,叹息道:“万象居虽然偏居京城,可其影响,却远远不止是京城以及直隶,而是遍布全国各省。便只说一个简单的例子,据我所知,万象居有一道名唤倾将彩墨染层林的菜市,其中需要用到的食材是采自海中,止山东一省的沿海,便有上百的渔民为万象居提供这海中珍馐不说,万象居还派出了管事,在海湾处围海饲养此物,雇佣的也都是当地渔民。
从前渔民出海,风险很大,往往稍有不慎便有倾覆的危险。可自打这万象居在沿海广开渔场,便被不少渔民提供了安全又稳定的收入来源,且因为这渔场开在当地,又给地方诸县缴纳了许多赋税。
而这海物出水后,需要尽快送往京城来确保新鲜,因这需求,渔场与京城间,便有专门的船帮使用了极其快速轻薄的船只往来供货。这样一来,便又不知养活了多少人。从前地方上对船帮多有忌惮,便是因为船帮之间的势力错综复杂,常常因为争抢生意而起摩擦,进而引发械斗,给当地的安靖闹出事端来。
如今万象居从全国各地采买之物不知繁几,水路上的船帮们也有此多出了许多生意,原本的僧多粥少自然摩擦甚多,如今却是供不应求,不但没了从前的龃龉,各大船帮还为了能够增加效率而开始合作。”
说到这儿,戴铎顿了顿,喝了一盏茶,看着张廷玉目光连连变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复又说道:“再说地方普通农户和乡绅,也受益于万象居颇多。万象居在民间采买粮米果蔬,不仅价格十分优渥,还提供农具、种子、水井乃至技术的支持。从前遇到不大好的年景,农户们便只能望天而叹毫无办法,可如今有了这些,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乡绅们田地比民户们要多得多,自然收益便也更高。乡绅在民间的地位很特殊,他们是联络官府与民间的桥梁。大部分时间,他们代表的是官家利益,和官老爷们站在一处,帮忙监管下面民户的动向,以及催缴赋税等等。可若是遇到官府对民户的压榨太过的事情,他们也会开始回护农户。
乡绅和农户间的关系,经过不知多少朝代的磨合,早已经有了约定俗成的模式,农户愿意将田地挂在乡绅的名下,一则是为了避免一些苛捐杂税,二则也是寻求庇护的意思。官府的老爷们毕竟是外来人,多数任满三年便会离开。可农户们却算是乡绅的‘乡里乡亲’,算是半个自家人,他们是不会为了流动的官吏而过分压榨名下的农户们。
而乡绅与农户之间的摩擦,归根究底还是在钱这个东西上,如今不知有多少乡绅想法设法的想和负责给万象居做采买事物的商户或管事牵上线,希望万象居能够在他们这地头采买粮米瓜果丝帛种种。
农户们富足,他们上头的乡绅则会比民户更富足许多。两者稳定,既有利于纳税,也有利于地方安靖,地方官员既不会再为赋税与安靖之间的平衡而发愁,甚至还会因为地方富足而多得些孝敬——不然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去富饶的江南做官呢?而万象居影响最大的,便是将很多原本的穷乡,慢慢变作了第二个、第三个江南。”
张廷玉听得十分骇然,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那如今圣上想要将整治万象居,岂不是……”
戴铎点头道:“万象居的事情太过复杂了,非是朝廷一时半刻能够理清的,赵大人这一次,太过急躁了些,只怕难以收场。依我之见,东翁这一次,还是不要涉足此事为好。”
就在张廷玉和戴铎在济宁渡谈论此时的时候,毓庆宫中,胤禩也将老四的困惑大抵说了个七七八八。他自然不会像戴铎给张廷玉解释的这般详尽,胤禩只不过是将老四心中最为纠葛的奢侈之害击了个粉碎而已。
“朝廷已经默许了火耗,便是年景不好,税款不足,地方官都不会因此少拿火耗。可如今地方赋税充足,即便地方官多拿了几分火耗,都不会让百姓的生活变得糟糕。无论是地方官还是乡绅,为了他们的前途,都不会利欲熏心的做出杀鸡取卵的事情。毕竟……”
胤禩深深地看了一眼正听得专注的老四,慢慢说道:“朝廷认可的火耗能够喂饱这些人之后,过分贪墨所需要的成本和所要承担的风险便会变得很大,为了这么高风险的事情,而有可能丢掉稳定的收入,但凡不是蠢货,都不敢把手伸得太长。风险大于收益的时候,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其实这种想法还真不是胤禩的独创,上辈子老四为了整治吏治弄出了个高薪养廉的章程,其实走的也是这个思路,都是加大地方官员贪墨的成本和风险,以此来遏制他们的贪心。只不过想法是好的,但是当初国库的情况实在是拿不出足以喂饱这些人的银子,以至于这个章程,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了。
如今万象居就是个生钱的机器,前来消费的人越多,万象居产出的价值便越大,给地方提供的赚钱空间便也越大,地方上便越富足。而地方上富人越多,万象居的潜在可能客户群便也越大,如今反复不息,便是个良性循环。
而在这个循环中,每个人都有割舍不断的利益,如今皇阿玛看不到这一点,赵申乔也忽略了这一点,只想在这个转动得生生不息的利益机器上掺和一脚,也不怕他们的脚,被这个机器给捻得粉碎。
这些话说完,不仅老四一个人若有所思的沉默,便是刚刚还是抱着不同心思的太子、老大、老五和老七他们也是同样都变了脸色,不由越想越觉得心惊,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老八,他们心里也是百味掺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胤禩却是面色如常轻声说道:“但等五日后的大朝会,皇阿玛便会知道,什么叫做举步维艰了。”
若是只牵扯到一家一户的利益,皇权重若泰山,能够生生碾压过去,便如同皇阿玛处置当初的索额图和明珠。索额图和明珠虽然麾下攀附者甚重,但是那些人的权力和利益,都是来自于皇上,一旦皇上想要收回,他们便瞬间如同土石崩塌,毫无反抗之力。
可是万象居不一样,他牵扯到的,是不知多少势力的根本利益,非是皇权能够简单粗暴的碾压过去就能瓦解的。老四说万象居奢侈,诱人享乐,其实这话也没说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地方上这许许多多的势力在尝过了万象居带给他们的甜头后,一旦将这种利益彻底剥夺了去,便简直有如给他们抽筋拔骨一样的难过。
万象居的良好口碑是这么多年来做出来的,而内务府的贪婪名声很难让地方上种种利益牵绊的人相信他们。大朝会这一仗,他还真是期待呢,皇阿玛以为他定下了章程和论调,底下的人就都会像当初他要处置索额图和明珠一样群起附和、不敢吭声吗?还真是太平的日子久了,忘了这些人在维护自己的核心利益的时候有多胆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