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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进里面,穿过一个天井,穿过一个厅堂,由一道小门.出去,就进了蜂场。那是一个园子。地方宽敞,种了好些树木。许多个蜂箱堆在地上,三四个叠在一起,从每个蜂箱旁边的缝隙里,那些黄色的小虫不住地飞进飞出。园子里充满着蜜蜂的吵闹的声音。
亚丹把手里的巢础架放进一个新的蜂箱内,那个空箱子摆在一块石头上。
“这几天我们正忙着,蜂拚命在分封,要添出许多箱来,”亚丹一面说,一面工作。英却揭开一个蜂箱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巢础架,两面都被蜂贴满了。蜂密密麻麻地动着,人看不出来它们究竟有多少。英拿一只手提着架子用力一抖,把大部分的蜜蜂都抖去了,他又接连抖了两下。于是他们的周围添了不少的蜂。有几只蜂贴在英的手上,有几只便飞到德华和佩珠的头上停住了。
德华害怕地摇着头。英看见了,就带笑说:“不要怕,它们不会刺人的。”他看见手里架子上的巢础已经被蜂咬坏了,只剩下一小块,便取了一块新的放进去。
亚丹也同样地忙着,他却时时掉过头来嘱咐英:
“英,不要忘记加糖水。”
“英,你记住,看见蜂在做王台,就毁掉它,免得分封太快了。”
佩珠和德华在旁边走来走去,看他们做这些事情,她们也很有兴趣。佩珠禁不住微笑地对德华说:“亚丹这个人很奇怪。慧说他粗暴。他却可以和蜜蜂,和小学生做很好的朋友。”
“粗暴?是的。这是你们女人批评我的话,因为我反对恋爱,因为我常常骂你们女人!”亚丹听见佩珠的话,便带笑地分辩道。
“我在跟德华讲话,我并没有跟你说!”佩珠拿这句话堵塞亚丹的嘴。亚丹笑了。英和德华都笑了。
“佩珠,”过了一会亚丹忽然唤了一声,他并不抬头看她,他仍在做他的工作。
“什么事情?”佩珠带笑地问。
“你看出来敏这几天的变化吗?”
听见提到敏,佩珠就不笑了。她的面容渐渐地变得严肃起来。她仿佛看见了敏的痛苦的面容,仿佛听见了敏的烦躁的话。她这几天一直关心着敏的事情。她低声答道:“我知道。”
“你不觉得有危险吗?我今天上午还同仁民谈过,我们应该好好地劝他一番。仁民等一下就会到这里来。”亚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焦虑。
佩珠沉默了一下,像在想一件事情,过后她忧郁地答道:“这没有用。敏现在很固执。他知道的不见得比我们少。但是他的性情――他经历过了那许多事情,再说,这样的环境也很容易使人过分紧张。”
“我们就不可以帮助他?”德华恳切地插嘴问道,这是听见他们的谈话以后说的。
“恐怕没有用,他不会听我们的话,”佩珠摇摇头说。“敏也许比我们都热烈,比我们都勇敢。这是一个悲剧。生活的洪炉把他磨炼到这样。不过我们还是应当设法劝阻他。……德华,你不觉得可怕吗?你决定加入我们的团体。”
这句话把德华问着了。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些事情。她也不大懂佩珠的意思。她看佩珠的脸,那张脸上有痛苦的表情,然而眼光却是很坚定的,而且有力量。她记起了她和佩珠同住了几个月,她多少知道一点佩珠这一群人的生活情况。她认识这些人,她同情他们的思想,她甚至多少分享过一点他们的快乐和愁苦。她佩服他们,羡慕他们,爱他们。她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她为什么要害怕?她就直率地回答道:“我为什么害怕呢?和你们在一起我什么打击都可以忍受,你应该晓得在我的胸膛里跳动的,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心,却是你们大家的心。和你们在一起,任何大的悲剧,我可以忍受。”她说到后面,自己也很感动。这时候她仿佛看见穿过飞舞的蜂群,透过那些树木,越过那土墙,便立着监狱,便现着刑场,枪炮,大刀,还有各种各样的她叫不出来名称的刑具排列在那里,使她的眼睛花了。渐渐地从远处现出了许多面孔,许多带笑的面孔,都是她的朋友的。它们逼近来,遮住了一切,于是消失在土墙后面,树林后面,蜂群后面。她没有一点恐怖,她反而微微地笑了。亚丹在她的对面躬着腰抬一个蜂箱,听见她说话,便举起头带着赞叹的眼光看她一眼。英继续在毁王台,就停止了工作对她做一个笑脸。
佩珠看见德华的笑,心里高兴起来,把方才的忧郁赶走了。她无意间举头看天空,蔚蓝色的天非常清明,没有一片云。她看不见太阳。太阳给树梢遮住了。她埋下头,看见满地都是阳光,树荫下也有好些明亮的斑点。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那篇未完的文章,就对德华说:“你就在这里玩一会儿罢,我要去写完那篇文章。”
“好,你先走罢,”德华温和地应着。佩珠刚移动脚步,就看见林舍动着两只小脚一偏一跛地走进来,在她的后面跟着仁民。
“佩珠,客人来了!”林舍的脸上堆着笑,她张开大嘴说话。“亚丹,你这样忙着,也应该休息一下!”她看见亚丹忙着开关每个蜂箱的盖子,就这样嚷着:“我来给你帮忙。”她往亚丹那边走去。她走起路来似乎有些吃力,但是她走得很快。她也去拿巢础架,她也去开蜂箱,她一面做,一面和亚丹讲话。
仁民招呼过了众人,歇了歇,说了几句话,就走到佩珠的身边。他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低声说:“佩珠,我们到外面去。”佩珠点了点头,就默默地跟着他出去。德华痴痴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亚丹从蜂箱后面投过来一瞥匆忙的眼光。英正忙着找王台,林舍俯下头在揭蜂箱的盖子。
走出厅堂,仁民便在佩珠的耳边说:“报馆马上就会有问题。”
佩珠侧过脸投一瞥惊讶的眼光到仁民的脸上。
“旅部里的朋友刚才送了消息来,报纸的寿命至多还有三天,”仁民接着严肃地低声说。
佩珠大大地吃了一惊,她默默地咬着嘴唇。她几乎不相信这个消息,但是她知道这是真话。她的愤怒是很大的。她只觉得血不住地在她的身体内涌。她庄严地说了一句:“我们去看雄。”雄就是报纸的总编辑。
“雄到报馆去了。慧在妇女协会里等你。”
“好,我们就走,”佩珠短短地答道。他们进了房间,佩珠把那篇未完的文章锁在抽屉里,还写了一个字条放在桌上给德华看。
两个人匆忙地走了出去,一个工人来关上门。
街上清静。花在荒凉的旧院子里开放,阳光给石板道镀上了金色,石板缝里的青草昂着头呼吸柔和的空气。这一切跟平日并没有两样,但是他们的心情却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