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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仁民来了。众人对他并不十分冷淡。但是他不多说话,一个人只顾在席上喝酒。
“仁民,你不要把酒吃得太多了,”方亚丹突然大声说。这时候众人正在听张小川讲话,没有注意到吴仁民的举动。方亚丹的话把众人的兴趣打断了。张小川望了吴仁民一眼,然后去看方亚丹,于是又把脸掉过李佩珠那边去。李剑虹带笑地轮流看众人。他不常说话,只是偶尔挟了一两筷子的菜放进口里去。
吴仁民抬起头来,把方亚丹望了一眼,又拿起酒杯喝干了,放下杯子说:“那么我先走罢。”但是他并不动。
正在和李佩珠们谈话的张小川忽然抬起头问方亚丹道:“亚丹,听说你要到法国去,什么时候动身?”
方亚丹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决定的答话。张小川又说:“我劝你早些准备,我可以给你帮忙。到法国去读几年书,很有好处。”
“我不想去了!”方亚丹突然短短地回答道,便埋下头去吃菜。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方亚丹一眼。张小川把肩头耸了一下,问一句:“为什么?”
方亚丹不作声。吴仁民突然站起来推开椅子说:“我先走了!”
“好,我和你一道去,”高志元站起来说。
众人说了一些话挽留他们,但是没有用。李剑虹和李佩珠送了他们下楼来。
秋天快要来了。夜晚的空气很凉爽。高志元并没有喝多少酒,但是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奇怪的感情。这究竟是愤怒,是失望,是幻灭,是悲哀,是渴望,他一时也讲不出来。他仿佛又看见他离开故乡出来时的情景。他临走的那个早晨,父亲在家里生气,妻躲在房里哭,母亲和一个兄弟送他。母亲带着一张憔悴的脸,哭着嘱咐他千万要时常回家去看她。他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在说:“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他陪着母亲流了一些眼泪。但是他在越南铁路的火车厢里看见安南的小贩被法国人侮辱虐待的情形,他就不再想他的母亲了。他对自己说:为了万人的幸福,我就不能够顾惜几个人的痛苦了。他那时候没有疑惑。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十分坚定。他搭火车搭轮船,就像是战士到战场去。但是如今他开始怀疑了。是的,他对自己是没有一点隐瞒的:他已经在疑惑了。他想他们这班人聚在一起,果然是为着同一个理想,同一个伟大的理想工作吗?那么为什么在他们中间又有许多隔阂呢?为什么大家不能够把胸膛剖开彼此以诚心相见呢?既然是可以生活在同一个理想社会中的人,为什么又不能够互相容忍呢?他不能够解答这些问题了。
“他们那些人都是在做梦!”他气愤地自语说。
“我说大家都是利己主义者!”这许久不说话的吴仁民突然大声说了这一句,好像在回答高志元心里的疑问似的。
“利己主义者!这是什么一个名词!”高志元像受了针刺似的,惊叫道。“我不能够承认。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己主义者。”
“那么你说谁都会像梅晓若①那样把自己的最后一块面包分给别人吗?”吴仁民猝然这样反问道。“老实说,在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他主义者。李剑虹只是一个斯多噶派,而张小川呢,你听他今天在席上说了些什么话。他好像忘记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他忘记了从前抛弃学生生活到印刷工厂学习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国贩了洋八股回来了。你们天天说办刊物,印全集,埋头读书。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书本的影响罢。我说现在还需要一个秦始皇出来把全世界的书烧个干净,免得再毒害青年。”他说到这里忽然闭了嘴。过了一刻他又改变了语调,含糊地自语道:“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背影,凄哀的面貌。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不能够,不是她!那么是谁呢?面貌这样熟!……不,不能够是她!她不会到这里来。”
“她,她是谁?”高志元惊奇地问。
“她,她不会再来了,”吴仁民点着头说。这时候有一对年轻的男女迎面走来,很快地就过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高跟鞋的声音。这是两个俄国人。接着一阵风把路旁的梧桐树叶吹得响。天空中嵌着星的网,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她去了,不会再来了!”吴仁民迷惘似地说。
“你指的是哪个?”
“那个幻影,那个美丽的幻影,”吴仁民留恋在回答。他用手去搔他的乱发。
“什么幻影?你醉了!”高志元温和地说。“仁民,我说你不应该常常吃酒。你吃了酒又会误事。蔡维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会写了。你不是答应他明天有吗?你看,你又要失信了!”
“文章?我心里这样寂寞,你还要提起文章?”吴仁民十分激动地说。“志元,告诉我,我真像他们批评的那样,没有希望吗?……啊,不要提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她呢?……志元,你告诉我。”
高志元还没有开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吴仁民抓住了。吴仁民狂热地说:“不要向我说什么严肃的话,什么道德的理论。我不要听。我是个无道德的人。……我所说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说过玉雯的事情吗?……是的,是玉雯,”说到这里他就闭了口不再作声了。只是那只手还在高志元的手臂上面战抖。
高志元望着吴仁民,心里非常痛苦。他说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这个朋友。但是他忍不住问自己道:“难道仁民就这样被热情摧残下去吗?难道这个人就这样完了吗?”他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吴仁民走着。他的肚皮忽然隐隐地痛起来。
“自杀,”好像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肚痛是他的一个致命伤。这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残废,不能够经历艰苦的、巨大的斗争了。他呻吟似地说:“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气就要变了。恐怕不久就会下雨。我们快些走罢。”
“你的肚皮痛跟天气有什么关系?”吴仁民大声问。
“我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身体。有一次患重病几乎死去。后来病好,近两三年来就得了这个毛病,只要天气一变,我的肚皮就会痛。只要天气一变,不管是由冷变热,由热变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来。有时候痛得很久,要买八卦丹来吃才可以暂时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个活的气象表了!”吴仁民大声笑道,过后又改变了声调问:“你没有找医生看过吗?”
“看是看过的,”高志元苦恼地说。“医生说这种病是没法医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厉害了,找一个医生打了几针,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发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价钱还不贵。”
“八卦丹,那是热性的药,吃多了将来会把你活活地烧死,”吴仁民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烧死吗?”高志元把眉头一皱现出苦恼的样子说。“横竖我们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够毁掉罪恶,那么就索性毁掉自己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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