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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和密斯张谈谈关于爱情的事……”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偷看她有什么举动。
她的脸更红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才好。她抬起头很快地把眼光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然后故意惊讶地问:“爱情?陈先生要和我谈关于爱情的事?”她抱歉似地解释道:“可惜我对这种事情完全没有经验。”
陈真听见这样的话,不觉暗笑,他想:“这又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惯技了。看她怎样掩饰!她也许以为我在打她的主意罢。”他便接着说:“我这次是为了如水来的。密斯张对他的态度,我已经知道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其实这一句是谎话,周如水所告诉他的只是一小部分。他这时候急急地说话,为了不要被她打岔,他自己也不觉得这是假话了。“他现在陷在绝大的苦闷里面。只有密斯张可以救他。他的问题只有你可以帮忙解决。我知道密斯张爱他,那么你一定愿意帮助他。……我很了解他,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到了无用的人,其原因就是他自以为有一个复杂的问题,而他又没有勇气来解决它。……密斯张也许还不十分明白如水的身世,他的环境。而且他并没有对你说真话。”他接着把周如水的身世详细地叙述了一番,以后又说:“他的这个‘复杂的问题’缠住了他的脑子,使他动也不能够动一下。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也就一天得不到幸福,而且永远不能够做任何事情,永远是一个没有用的好人。……其实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本来是容易解决的。而且密斯张你又是这个问题里的一个重要脚色,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你是最适当不过的了。只要你肯答应,一切都有了办法。一个女人是知道怎样来处理这个问题的。……”
她不答话,甚至不抬起头来。
“我知道密斯张和普通一般女子不同,我又知道密斯张是真诚地在爱如水,所以我才来要求你做一般中国女子所不肯做的事。我希望你像斯拉夫的女性那样地来爱护他,拯救他,鼓舞起他的勇气,使他忘掉过去的一切,来创造新的生活。我知道你能够这样做。”
她仍然不答话。
“我之所以这样冒昧地找你谈话,是因为从前听见剑虹说过你的思想和我们的接近,你自己也说读过我的文章,我的这心情你该可以了解罢。”
她依旧不说话。
“你也许会奇怪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向你表白他的爱情,他没有这种勇气,这要请你原谅他。……他在日本时也曾爱过几个女子,可是他始终没有勇气向她们表白爱情,结果是看见她们同别人结婚而自己躲在家里痛哭。……总之在他的问题未解决以前他一生都不会有勇气。要是你真正爱他,真正愿意救他,就请你自己先向他明白表示。这在别的女子也许是不可能的,可是在你,我想你一定可以做到。”
她只是不开口。
“你也许是不爱他罢,也许是曾经爱过他而现在后悔罢。那么我错了:我不该拿这些话来麻烦你。请你原谅我,我把你打扰了这许久,”陈真最后苦涩地说,他打算站起来走了。
张若兰忽然抬起头,脸色变得苍白了,两颗大的眼泪嵌在眼角,泪水沿着面颊慢慢地流下来,她那两只长睫毛盖着的眼睛很快地时开时闭。她呜咽地、但仍旧坚决地对他说:“陈先生,你的话我都听懂了。……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好意。我答应你,一定照你的话做。”她的口又闭上了。他们对望了好些时候,从眼光里交换了一些用语言表示不出的意思。
陈真别了张若兰出来,对她起了从来未有过的好感,他想:“虽然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究竟也有她的美点啊!”同时他又想到周如水的事,觉得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他以后可以放心了。这究竟算是了却一件心事,他的心里也很畅快。
第七节
第二天早晨张若兰来约周如水到树林里去散步,两个人一道出去了。
在路上他们很少谈话。周如水的神情忧郁,不再像平日那样有说有笑。张若兰也有些激动,她还在心里盘算怎样和他谈那决定的话,同时一面留心他的举动,一面想到自己要对他谈的话,又有点害羞。
在途中有阳光,有花树,有叫的鸟,有绿的菜畦:这些他们都不曾注意到。各人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但渐渐地周如水的脸上的愁容消失了。他开始对张若兰絮絮地谈起话来,谈的依旧是自然界的美,“土还主义”等等的一套旧话。后来他们走到了树林前面。
他们走进了树林,没有一点人声,只听见高树上的鸟声和蝉鸣,偶尔还看见一只松鼠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这时周如水便兴高采烈地谈起他的林间学校的计划来。但是他的话忽然被张若兰打断了。她带了关切的语气问他:“周先生,你这两天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
好像有一瓢冷水对准他的头直倾下来,他的兴趣顿时消失了。他忧愁地回答道:“家里有信来,说母亲病了想看我,要我回去。”
“那么你究竟回去不回去呢?”她的声音战抖起来了,她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
“我想回去,因为不回去良心上是过不去的,”他认真地,甚至做出了孝顺儿子的样子答道,然而他的声音里依旧充满了苦恼。
她觉得希望已经去了一半,自己陷在失望的懊恼中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有点气恼,她怪他有了这样的决定,事前竟然不告诉她,而且现在说这句话时也没有一点留恋的口气。“你已经决定了吗?”她半悲伤半气愤地问道。
“还没有决定呢,因为父亲要我回去做官,我是不愿意做官的。”
她本来料想在“因为”之后他一定会说出某样某样的话,然而现在她听见的只是“做官”。她差不多带悲声地说:“单是因为不愿意做官你才不肯回去吗?”
他心里想:“不单是因为不愿意做官,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舍不得离开你!”但口里却说:“没有了!还会有什么原因呢?”他没有勇气说出实话来。
张若兰站在一株大树下面不走了,她痛苦地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吗?”
“当然没有了,”他短短地说。他有点慌张,他还想说别的话,然而他的嘴不听他的指挥。他这时候只顾替自己打算,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也不去了解她的心理,否则他就会明白她的来意了。
她淌了眼泪。她想换上一个别人,看见她这样,也会怜悯她,也会对她说真话,但是他站在那里,似乎一点也不动心。她不觉进出了下面的一句话:“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真话吗?”
他惊奇地望着她出神,自己似乎呆住了,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还强辩说:“我有什么真话不告诉你?”不过声音里却泄露了他的悲哀、焦虑和恐怖。
“我知道你家里有妻子,”这一次她似乎镇静多了。她记起了她允许陈真的事,便极力压抑下一切的杂念,以平静的、温柔的心来和他谈那决定的话。
他起初还想分辩说他家里并没有妻子,但话未出口又被他咽下去了。他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他不仅为她而哭,同时也为了他自己的被伤害了的骄傲而哭。
她看见他哭,她的心也软了,同时她的心里还充满着对他的爱情。她又忘记了自己,带着凄然的微笑说:“有没有妻子,这倒不要紧,真正的爱是超过这些关系的。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那么,其余的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了。”她愈说下去声音愈低,但是他依旧听得很清楚。她慢慢地住了口,就好像她把话放到远方去了似的,那余音还在空中飞舞,还在他的心上飞舞。她的眼里现出了悲和喜的泪光。她的脸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红霞。
他听了这些连梦里也不曾听过的温柔的话,脸上顿时发起光来,他走近她一步,惊喜不堪地说:“若兰,你真的这样爱我?你的爱真超过那一切的关系吗?”他想伸过手去搂她,但是他的手马上发起颤来,它们不敢动一下。他除了说话而外,并没有什么举动。
她温柔地、爱怜地望着他,声音清晰地答道:“是,我为你可以牺牲一切,不过总得使你做一个有用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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