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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刀横卧在马上,姿势颇为不雅,但知道道追兵在后,也不出言抱怨,任由牛得意骑马带着他穿大街过小巷,不多时,来到了京郊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
牛得意翻身下马,小心翼翼的把负在自己身上那人解下,风里刀也从马上刺溜下来,方才一路之上一直大头朝下,甫一下来,难免头晕欲呕眼冒金星,等风里刀眼前的重影散尽,他这才看见牛得意所救那人,四十上下,文人模样,脸上一股青黑的死气,再往四肢上看,登时大吃一惊:此人手臂和小腿,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手足虽然还在,只是连在骨上,面条般软软垂下。
风里刀心中了然,此人定然是在诏狱中受了“刷洗”之刑,所谓刷洗之刑,可不是让你洗澡,而是将人犯裸置铁床,浇以沸汤,再以铁刷刷去皮肉。进了诏狱的寻常犯人,上些“镣”“棍”“拶”“夹棍”“械” 的寻常刑法也就是了。有些硬骨头之人,熬的过板子夹棍了,等此刑一出,任凭你是钢浇铁铸,也不得不俯首招认。这个柳士钊竟然撑到四肢都受了“刷洗”还不招认,可谓铁骨铮铮,但受伤如此之重,显然已经命在须臾。
还在思忖间,牛得意已经抱起柳士钊,走进了院内,风里刀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推开破木板门,室内一贫如洗,连件家具也无,只有几块石头上搭着个木板,全充作桌子,乘水的瓦罐只剩了半片,土炕上卧着一个老妪,蓬头垢面,气息奄奄,瞳孔上有层白濛,显然是失明已久,牛得意将柳士钊送到老妪身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柳士钊未开言,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道“娘,孩儿回来了”
老妇垂死的脸上绽开了惊喜的神色,喜道“钊儿,你回来了?”
柳士钊道“是的,正是孩儿回来了。”
老妇欣然而笑:“没想到,为娘临死之前还能听见我儿的声音,皇上给你平反了冤屈,把你放回家中,对不对?”
柳士钊脸上血泪两行蜿蜒而流“是啊,孩儿的冤屈已经昭雪了,还给孩儿官复原职,仍是监察御史”
牛得意眼中泪光点点,不忍卒听,别过脸去。
老妇瘦弱枯干的手向空中抓着,茫然道“钊儿,让娘握着你的手,纵死九泉之下,也无遗憾了。”此言一出,牛得意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柳士钊手足具废,如何能握她手,自己抱持着柳士钊,也是分身乏术。忽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握住了老妇的手掌,却是风里刀。
老妇颤巍巍抓着风里刀的手,又顺着手臂摸到了他那金丝镶嵌的官袍袍袖,喜泪纵横“我儿果然好好的,还复了原职,不枉我儿十年寒窗清正廉洁...”,又伸手摸索抚着风里刀的脸“我儿可是瘦了...”,
风里刀心中一惊,刚想避开,那手却是落了下去,原来老人病弱许久早已油尽灯枯,听闻爱子平安归来,心愿既了,大喜之下终于含笑而去。
柳士钊见老母已逝,嘴唇微颤一脸茫然似哭似笑 “我读的好书,当的好官,做的好御史,可是又有何用?想要弹劾贪官权奸,还天下一个日月昭昭,却落得自己一身残废,老母贫病而死,好啊好啊,若有来世,不做清官!”声音凄厉如鬼哭,使尽全身之力,向墙壁猛的一挣,血溅于地,一头碰死在老母陵前。
眼前一番人伦惨变,牛得意抚着柳士钊的尸身痛哭失声,风里刀虽然也感难过,到底对柳士钊其人无甚了解也无交情,只是震惊而已,走上前去拍了拍牛得意的肩膀“英雄,死者已矣,活人还得活着”。
二人到院内站定,风里刀整了整衣冠袍袖,道“英雄,今后有何打算?从诏狱逃脱,天上地下已经无你容身之处。”他既感佩牛得意的义气,又爱惜他的武艺,想趁此机会,招至麾下。“你可知我是何人?”
牛得意凝视他,并不答话。
风里刀挑眉道“我是西厂厂公雨化田,而今你已是走投无路,你若愿意归附与我,为我所用,我西厂保你平安无事,何况你如此身手,难道不想成就一番事业?”
风里刀心中暗自盘算:此刻牛得意已经别无选择,唯有托庇于西厂一条生路,让他隐姓埋名一阵,再重新换个身份,给自己任个档头,自己得此强援,可以说是十拿九稳的事,只是耐心等他点头首肯。
牛得意向他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风里刀只当他已经决意投靠西厂,脸上露出了笑容
牛得意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多谢厂公美意,牛得意已经决定重回诏狱,今日相救,足感大恩,不过此生已难重见天日,若来世有机会,再图报答吧”
风里刀大惊失色,跳将起来“你何必回去送死?”
牛得意缓缓道来,语气坚毅“我若不回,诏狱的牢头酷吏,会把我狱内所有典押人犯都拉出来大刑伺候,拷问与我勾连逃狱之罪,我一人身得自由,却连累诸多无辜之人大受苦楚,非大丈夫所为。”
又一侧耳,对风里刀急道“锦衣卫追兵已到,大人身份敏感,请去屋后暂避,牛得意如能不死,再报大深恩。”
果然片刻后马蹄阵阵,黄沙飞卷,锦衣卫大大队追兵已到,风里刀躲在屋后,偷眼相睨,只见马德彪带同四大千户,手执九勾黑素的校尉,已经进了院内,忌惮着牛得意的武功,摆出谨慎围攻的架势。
牛得意负手而立,朗声道:“各位无需动手,我已经完成了柳兄遗愿,这就跟随各位返回诏狱”,马上的四大千户面面相觑,皆是不信,绕是冯千户头脑灵活,一摆手,枷、梏、桎三种刑具已经仍在牛得意面前“你既然愿意束手就擒,就自己把这些刑具戴上吧”
牛得意也不答话,默默的把刑具扣在自己颈手足之上,登时动弹不得,锦衣卫见猛虎自废爪牙,这才放心下来,一哄而上。
锦衣卫马蹄声远去,风里刀这才从院内冲出,站定左右观瞧,却连他们来时那匹马也不见踪影,急得团团转,忽见一衣着褴褛的老农,挎着一捡粪的柳条筐,骑着一头青驴从路边经过,风里刀几步上前,抓住驴子笼头,将老汉揪下驴来,急道“老丈,你这驴我买了”,也不等老头回应,掏出块金子塞在他手中,翻身上驴,鞭子猛的一抽,驴蹄翻飞,一路烟尘回京而去。
老丈愣愣看看手里的粪筐和足够买下一百头驴的金锭,又想想刚才锦衣公子绝顶容貌,觉得自己今日一定是遇仙了,当下匍匐在地,对驴子消失的方向跪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