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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听到这个名字,出岫才真正记下来,原来昨日的绿衣女子名唤“子涵”。她不想让沈予瞧见她的心虚,便越发将头埋得更低,不再多说一句话。
沈予见她如此,还是不肯罢休,非要逼出她的真心话来:“晗初,你扯谎的水平太差了。如若你方才说的是真话,那你为何不敢抬头看我?你在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出岫定了定神,压抑下心中逐渐翻涌的热潮,强迫自己与沈予对视:“我没有逃避,也不需逃避,我心里头从来只有侯爷一个人。你要我抬头看你,是想证明什么?沈予,你死心吧。”
“死心?”沈予往前走了两步,目中流露的炽热令出岫无法直视,很不自在。“你别再过来了。”她见沈予一直朝自己的方向逼近,便不自觉地向后退去。一个进,一个退,沈予沉默不语、步步紧逼,终是将出岫逼到了靠墙的角落里。出岫大为手足无措,羞怒地再次呵斥道:“你别再过来了!”可沈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又是逼近两步,与出岫面对面站定。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得不能再近,沈予只要一低头,便能贴到出岫的脸颊上。他身上带有长年累月的淡淡药香,她身上是女子天生的幽幽馨香,两种气息在此刻融为一体,变作了另一种极为契合且诱人的香气。沈予深深嗅着,几乎就要把持不住,他挺拔高大的身躯在墙角投射出一片浓重的阴影,将出岫整个人缓缓包围。
这是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出岫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惊慌地弯下身子,试图从沈予的肋下钻出去。谁知对方眼疾手快,一个俯身阻拦住她,出岫躲避不及向后一闪,却又用力过猛,后脑勺眼看就要磕在墙上。
说时迟那时快,沈予忽然伸出右掌护在她脑后。但听“砰”的一声震响,出岫感到后脑勺抵在了一个宽厚温热的物什上。她合上双眸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沈予竟用手掌为她卸去了力道,护着她的后脑没有碰到墙上。
“你受伤了?”她看到沈予右手手背的骨关节处留下几道血痕,显然是方才被墙体蹭破了。
“不碍事,你伤着没?”沈予反倒很紧张地抚上她的后颈,作势探首要去查看她的脑后。
出岫愣怔一瞬,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亲密的动作,远远望着便如两人正在相拥一般。她只觉得脸颊发烫,连忙推了推沈予:“我没事,你快放开我。”
沈予身形一顿,好似犹豫了一瞬。但下一刻,他已更为使力,顺势一把将出岫搂入怀中。他将下颌抵在她的香肩之上,深深叹息:“你怎么这么倔!让你承认在乎我,就这么难吗?”
他说话时呵出的热气一点一点掠过出岫的耳垂,更令对方感到羞赧,出岫只用双手死死推拒着他,一下比一下手劲更重。
然而这点力道又算得了什么?对于沈予而言便如小猫挠痒一般。他轻笑一声,将怀中的娇躯搂得更紧:“两年半了,我真的很想你……你呢?可曾有一丁点儿想起我?”
这短短两句话,便让出岫立刻软了心,原本狠命推拒着的双手也渐渐变得无力,顺着沈予的衣袍缓缓落下。她不知该如何回话,那积郁在心内已久的种种辛酸好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忽而,出岫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汩汩滑落,最后竟不知不觉地伏在了沈予怀中,浑身哭得颤抖不止。从两年半前的那个除夕夜开始算起,直到如今,这中间发生了太多的故事,她独自一人扛着、忍着,实在太累太累了:
一座贞节牌坊、云慕歌的不幸、老管家云忠的病逝、明氏的倒台、南熙局势的变化……还有那突如其来的五千万两黄金,以及云辞所做的一切……每件事都如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令她殚精竭虑、心力交瘁。
不是不想找个人倾诉一番,但又哪里能找得到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而此刻面对沈予的咄咄相逼,出岫终是忍不住了,只想大哭一场,将心底所有的艰难辛苦都抛诸脑后。
沈予也没再多说一句,只拥着她,由她在自己怀中哭泣。暮春单薄的衣衫已被出岫的眼泪浸透,胸前一整块布料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胸膛,这本该是一种难受的感觉,但沈予却觉得异常幸福。这一刻,等待出岫敞开心扉的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
从十四岁的晗初,到二十二岁的出岫,八年时间,他人生里最风光无限,也最落魄潦倒的八年,最放纵无知,也最幡然醒悟的八年,最安逸淫乐,也最生死险困的八年,统统在这个女子的见证下走过。
此一时,此一刻,一对紧紧相拥的人儿已经不必再说任何一句言语。出岫这般哭着,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底蓦地闪现一丝清明,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停止了哭泣。
沈予见她又开始躲闪,眉峰再次蹙紧:“怎么了?”出岫只觉得眼里一片模糊,被溢满的泪痕挡住了视线。可一并模糊的还有她的心、她的神志,令她不敢去回想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明知有些话不该说出口,可她还是说了:“抱歉,我方才精神恍惚……将你当作侯爷了。”
一句话,立刻将身在云端的沈予打回地狱:“你说什么?”他周身的肃杀冷意又再次弥散开,丝丝缕缕射向身边的娇人儿。
出岫脸色刷白,不敢再看他一眼,狠了狠心,解释道:“你身上的药香与侯爷相似……我思念甚深,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沈予面沉如水,敛声反问。若是此刻出岫抬头看他一眼,便会瞧见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寒冷、锋锐、残忍、破碎……一一在沈予面上交织,最终化成濒临崩溃的失望。那种美梦迷醉之后落空的痛,那种被残忍现实剥落伤口的痛……他觉得出岫身上长满了荆棘,无论谁想靠近,都会被刺得浑身是伤,而他尤其伤痕累累。痛归痛,失望归失望,但沈予也清楚感受到了出岫的动摇。他有理由相信,她只是在找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而他也心甘情愿做这个借口:“就算你把我当成挽之,我也认了……总有一日,你会看清我是谁。”
这是怎样一种深沉而又卑微的情感?竟能令从前骄傲的沈小侯爷妥协至此?出岫听得直想再次落泪,不禁抬手捂住樱唇,哽咽着道:“可我已经清醒了,你不是他,永远不是。”
她不想再耽误沈予了,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别的男子在这个年纪上早已妻妾成群,做了几个孩子的父亲,而沈予却要背负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无望地等待着,辜负着旁人,痴痴地继续蹉跎岁月……沈予自然不知出岫心中所想,可他也不欲再进行这个话题,唯恐说到最后彼此又是不欢而散。他不是抱着吵架的目的而来,他想把握住这机会,于是就势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一会儿我还要赶回城西大营。你不是要去清心斋吗?我送你过去。”
暮春的午后已有些燥热,阳光似金,纯净而透明,熠熠铺泻于长空之中。沈予陪着出岫走到清心斋门外,额上已渗出薄汗。他大步跨入垂花拱门,望着这一草一木、一屋一瓦,更是不胜唏嘘。
这是好友云辞生前停留最多的地方,每日总有一多半时间耗在这座清心斋,研读诗书、编纂书籍、处理庶务……许久未踏足此地,可沈予觉得,这里好像从未变过,处处都充满云辞独有的气息,仿佛那个恍如谪仙的白衣男子从未离去。
沈予自问,这几年在仕途上、沙场上也算见惯生死无常,与敌对阵时都是流血不流泪,然而此刻想起云辞离世前的嘱托,却禁不住眼眶一热,冥冥中好似有个声音提醒着他——珍惜当下、把握未来。
他情不自禁侧首去看出岫。碧空如洗,衣白如雪,春风吹得她衣襟轻拂,发丝飘扬。可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是……羞愧?
沈予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心底一沉,便假装没瞧见,蹙眉问道:“你来清心斋要做什么?”
出岫没有应话,径自走入云辞的书房内,从书柜上取出一本书稿。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此,方才说要来清心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可真的来了,她又不想走了。也许,唯有处在这个地方,她的心才能够真正平静下来,真正地属于她自己,属于云辞:“你回去吧。我听诚王说,你们两日后要启程去京州复命……这几日你该好生休息。”这么快就下逐客令?沈予的目光缓缓向下,最终落在出岫手中的书稿之上。只看了一眼封皮,他便知道这是云辞的亲笔手稿。沈予恍然明白出岫的来意,但他不想再给她逃避的机会,遂道:“晗初,你是耍弄我玩儿吗?两年多前你劝我振作,我也抱过你也亲过你,还亲手为你绾过发,你都忘了?”
听闻此言,出岫脸色变得更加惨白,连樱唇也没了一丝血色。她将视线看向别处,低声回应:“你也说了我是在劝你振作……那只是安慰你的一种手段罢了。”
“那方才呢?你连我的前襟都哭湿了,作何解释?还有你吃子涵的醋,又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