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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方又细细品读了一遍,惊叹道:“自古雄才大略之人,每乏悲天悯人之心!高先生不惟雄才大略,更兼悲天悯人,胸襟何其宽阔,识见何其超迈!真不世出之英杰耶!”他指着最后一句,“这‘坐令天下之马休逸皆如此’,就把高先生的襟怀、识见展露出来了!以贸易取代枪弹,以和平取代战争,这是大手笔啊!”
高拱摆摆手:“樗朽浮想联翩,未免解读过甚!该吃饭了吧,尝尝咱这中原村落的农家菜,别有一番滋味哩!”
邵方意识到高拱在有意回避着什么,他突然诡秘一笑,说:“不瞒高先生说,来贵乡之前,晚生去了一趟松江,见了徐老。”
高拱刚欲起身,闻言一怔,顿时警觉起来。邵方不再言声,跟在高拱身后进了堂屋。餐桌就摆放在堂屋正中。高拱默然坐在首位,目中无人地拿起筷子,顾自吃了起来。邵方有些尴尬,就在正西的一个椅子上坐下,抓起筷子,埋头用饭。
高家招待客人的午餐,一盘凉拌荆芥、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炒豆腐、一盘肉丝炒梅豆,两条清蒸鱼盛在一个瓦盆里,还有一盘是本地晒的瓜酱,用葱花炒过的。
高福拿来中牟所酿、号称汴中秋露白的梨花春,给两人斟上,高拱却视而不见,并不举盏。高福见状,忙端来两碗擀面条,分置于两人面前。邵方知高拱因自己提到去谒徐阶的话题生出戒备,似乎不愿触及官场上的事。暗忖:士大夫都是有偏见的,以为布衣百姓不该过问国家政事,以为江湖人士都是胸无点墨、鼠目寸光、混吃混喝的骗子。相比徐阶,高拱对他已是很客气了,而且他从高拱的言谈话语间,能够体会到对他的尊重甚至欣赏。豪杰之气也是有气场的,他想,我与高先生就有这个气场。他暗自打定主意,午餐就不必多言了,待晚上再与先生商榷。于是他不住地夸赞几盘菜肴好吃,大体上是因为有些饿了,也可能是此前未曾吃过感到新鲜吧,邵方觉得这简单的菜肴煞是好吃,惟有那两条鱼做得不敢恭维。
“高福,安置邵大俠到厢房歇息!”刚放下碗筷,高拱就吩咐说。
邵方暗喜,这说明高拱并没有送客的意思,遂拱手道:“高先生若不嫌弃,晚生愿与先生把酒纵论天下大计、古今豪杰!”
高拱笑了笑,吩咐高福:“杀只鸡炖上,招待远方来客。”
邵方安心了。或许是旅途劳累之故,他躺在厢房的一张草编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待睁开眼时,外面已然一片黑暗了。高福听得屋内有了动静,便推门去请。
菜还是那几样,只是梅豆换成了丝瓜,盛鱼的瓦盆里换成了鸡块。或许是睡足觉的缘故,邵方和高拱都是情绪饱满的样子,喝起梨花春来,觉得格外香醇。邵方夸赞了一句:“好酒!”放下酒盅,边夹菜边说,“晚生敢问先生,豪杰者,何谓?”
高拱抬头向屋外张望,见院子里洒满月光,起身道:“走,搬到鉴月亭去喝!”
鉴月亭建在院子西南角,一个圆顶方形亭子,亭子中间砌着一个方石桌,四边各有一把石凳,乃高家人赏月纳凉去处。高拱手拿酒壶,邵方端了两碟菜,余者高福来回跑了几趟,酒席移于亭下。
村庄初夜,月光姣姣,微风习习,煞是宜人。高拱面南坐定,抬头望月,道:“局曲之士难于立功,利巧之人难于任事,自古济天下之务者,固非豪杰不能也!豪杰之士所以能成天下之事者,以心为主,以才为用。”
“豪杰何心?”坐西面东的邵方紧接着问。
高拱答:“忠,可贯金石;诚,可质神明;无欲而恒清,无著而恒平。此即豪杰之心。”
“又何谓豪杰之才?”邵方不等高拱喘气,又紧追不舍地问。
“明,足以察治乱之机;断,足以剖纠结之惑;强,足以胜艰大之任;权,足以酌变通之宜;审,足以藏机;敏,足以应卒。此乃豪杰之才。”高拱不假思索地回答。
邵方频频点头,道:“所谓豪杰,抱赤诚之心,怀不世之才,不袭故套,不避嫌怨,成天下大事者,可否这么说?”说着,举盏敬酒,又问,“那么,高先生以为,谁可称豪杰者?”
高拱略加思忖,道:“昔周公相成王,制礼作乐,众所周知;管、蔡是其懿亲,而毅然征讨之而不少贷,此岂凡人所能为?所肯为?而周公则为之。孔子摄相鲁国,强公弱私,众所周知;杀国中威望甚高的少正卯,此岂人之所能为、所肯为?盖大义为重,毋宁灭亲;大奸是除,毋宁拂众。谋国不计身危,不恤其始之谤,真万代之师表。而后代诸贤,如萧何、如周勃、如狄仁杰、如曹玮,皆一时之杰也。”
两人边喝酒边畅谈着,虽都已微醺,而谈兴却似刚起。夜慢慢深了,寒意渐渐袭来,高福拿来两条粗布单子,胡乱叠了几下,给两人搭在腿上。
“高先生,对永嘉张文忠公如何看?”从周说到大明,从太祖朝说到了嘉靖朝,邵方提到了嘉靖初年的首相张璁,这是位有争议的人物。
张璁博学多才,但七次进京会试都名落孙山,直到四十七岁才得中,嘉靖元年观政礼部。因先帝以藩王入继大统,对倶已故去的伯父孝宗皇帝、生父兴献王如何称呼,引发了一场大争论,谓之大礼议。朝臣多半主张称孝宗为皇考,独张璁上《大礼或问》,主张称孝宗为皇伯父。大礼议导致一大批主张尊孝宗为皇考的朝臣遭受严酷打压,死伤流放者百人。张璁却因此深受先帝宠信,不次超擢,直至当国执政。他刚明果敢,慷慨任事,不避嫌怨,针对积弊,清勋戚庄田,罢天下镇守太监,持身特廉,痛恶贪官,又大力革新用人行政,一时苞苴路绝,百吏奉法,海内治矣!嘉靖初年国朝气象一新,有“嘉靖之治”美誉。但因大礼议中独持异议,正人君子以谄媚小人视之,张璁的声誉蒙上一层道德污垢,贬者众而扬之者寡。
高拱却对张璁颇敬佩。他觉得议礼之事无关国政,大可不必掀起大风波,折腾了近二十年,消耗君臣无数的精力,故对张璁的表现并不为意,而对他主导的革新事业又大为赞赏。此时,听邵方提到张璁,高拱突然抓起酒盅,把满满一盅酒猛地喝了下去,脸上浮现出痛苦、愤懑的表情,叹息道:“先帝病革时,我即建言内阁研议《遗诏》,徐老躲躲闪闪,不意却背着同僚,私下起草了《遗诏》。这《遗诏》又翻大礼议旧案,难道还要折腾下去?照我的本意,当重墨肯定嘉靖初年天下鼓舞若更生的勋业,延续此一革新路线,开隆庆之治新局!”
邵方道:“徐老对高先生戒心很重,见高先生不好驾驭,百计排挤。高先生以不世出之豪杰,新朝甫开就下野了。时下内阁,李春芳代柄,他与陈以勤皆好折节礼士,却乏经国之才;至于张居正……”
高拱坐直了身子,说:“张太岳,且胜我!”
邵方摇了摇头,道:“高先生,阻止高先生复出者,张居正也!”
“你说甚?!”高拱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出此言?”
“晚生从徐老处探得。”邵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