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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他还是很清醒的。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噗噗地打在身边的土地上,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在周围爆炸,一阵阵热浪像群老鼠一样吱吱地叫着扑过来,耳朵嗡嗡地响个不停,紧贴地面的肚皮被颤抖的大地震得恶心,胃里像冒着开水的锅炉一样翻滚着,赵二狗真担心整个身子会突然爆炸了,成一堆碎片飞向天空。这样的碎片他见得多了,那些和他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饭碗一丢,拿着枪上了战场,几分钟不到,都成了一堆碎片。他已经记不起来失去了多少这样的兄弟。他并不害怕,但时刻都在左右观望,小心地不让自己也成为一堆窝窝囊囊的碎片。他把埋在胳膊里的脑袋稍稍地抬起来一点,被炮弹砸过的土地坑坑洼洼,黑色的烟炷盘旋着升上天空,日军炮弹出膛时的火光像刀子一样,硫磺把鼻子刺激得像被塞进了一把胡椒粉,眼睛被刺得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什么也听不见,耳朵早就被枪声、炮声震得只有嗡嗡的声音,还很疼,像一群苍蝇钻进耳朵里,拼命地啃吃着耳膜。他小心地扭头看了看左边,趴在不远处的是同村的张石头,他几乎被尘土盖着,脑袋几乎钻进土里,露出的步枪像暴雨中的树枝一样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真是个瓜娃子,不就是打仗嘛,有什么可怕的?他向右边瞄了一下,看见排长正趴在地上,他的脸被炮火熏黑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恶狠狠地望着前面。他好像知道了赵二狗正在看他,头扭了过来,赵二狗忙把目光收回来,皱着眉头盯着前面,心想,日他妈,怎么还不冲呢?如果就这样被敌人的炮弹炸死,那就太他娘的冤枉了。
冲锋号毫无预兆地突然吹响,在激烈的炮火声中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断断续续地呻yín,但它像根尖利的针一样刺进耳朵里。赵二狗迟疑地向左右看了一下,看见左边的张石头正蠕动着要从土里钻出来,看到右边的排长跳了起来,举着手枪,张着嘴吼着什么。前后左右都有人爬了出来,弥漫着尘土的阵地上到处都是人影,他们的嘴巴大张着,像远处慢慢卷过来的海浪一样,那些“冲啊”的呐喊声涌过来一阵阵地撞击着他的身体,挟裹着他,赵二狗浑身打个冷战,不由自主地用胳膊撑着支起身子,半跪着举起步枪,冲着前面闪着火光的地方开了一枪。连长带着一阵风从后面钻了出来,一股鲜血像蚯蚓一样在脸上爬动着,他从赵二狗身边冲过去,但没跑两步,又转过身子跑回来,扯着赵二狗的胳膊,吼起来:“快起来,给我冲啊!”
赵二狗忙窜起来,端着枪向前猛冲。日军的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来,他本能地低了一下头,但并没有卧倒,作为一个当过几次兵的老兵,他能听出来这发炮弹弹着点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果然,炮弹是在他前面爆炸了,地面颤抖一下,先是看到碎石砖块飞了起来,接着看到副连长的身体被高高地抛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下来。细小的碎石砖块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停下来,把眼睛闭了起来。等他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影从旁边的一个炮弹坑里窜了出来,一边开着枪,一边向前奔跑着,他看出来那是连长。他犹豫一下,向后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端着枪向前冲着,呐喊声变成了“杀杀杀”,张石头也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被这些硝烟和喊杀声,还有士兵们的身影推着向前跌跌撞撞地跑着,子弹从耳朵边啾啾地飞过,不时地有士兵被击中,重重地倒在地上,尖利地惨叫着,比子弹还要刺耳,但慢慢地就低下来,慢慢地消失在呛鼻的硝烟中了。
赵二狗闷着头刚跑了几步,突然被绊倒了,他扭头一看,是一条被炸断的腿,这是排长,他的下半身被炸掉了,黑乎乎的肠子淌了一地,他瞪着眼睛看着天空,嘴巴还在向外汩汩地冒着鲜血。赵二狗慢慢地爬过去,趴在那些鲜血上面,他似乎还能感觉出来那些鲜血还有些温热。他克制着不去看排长的面孔,他这样做,是有点对不起他,但他真的需要这些鲜血,他慢慢地蠕动着从淌满鲜血的土地上爬过去,衣服上染满尘土和血,看上去就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他没有再站起来,他把头埋在胳膊上,把握着步枪的手松开,软软地耸拉在排长的腿上,这个样子既像已经被打死了,又像是负了很重的伤。但他还是有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往后跑?万一这次冲锋成功了呢?但这只是万一,如果还是失败,日本鬼子上来了,到那时想跑都跑不了了……
赵二狗有点恨上那个叫王熙瑞的团长了,如果不是他,这仗本来是不用打的。
淞沪会战已经打了两个来月,日本鬼子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国军虽然也在不断增兵,但哪里能经受住日军从海上天上地上轮番倾泻下来的炮火?小鬼子真他娘的狠啊,把炮弹当子弹来用。国军每天都在整师整师地被打掉。这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他甚至还有点恨那个就在不远处南京的蒋委员长了,识务者为俊杰,打不过人家,为什么不能果断地撤退呢?中国那么大,把小鬼子放进来不照样打吗?这下好了,整个团要完蛋了。
本来没有作战任务的。六四四团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五六百人,没什么战斗力了。他们的任务是去一座洋行旁的马路上构筑工事,让即将来接防的部队阻击敌人。但出发不久,他们就遇到了从前面溃散下来的士兵,他们三三两两地急急地向后跑着,有些还负伤了,连简单的包扎都没有,拄着步枪,一跳一跳地走着,一脸惊恐的神色。
赵二狗心里一松,这仗看来是打败了,也不用到前面去构筑工事了。
团长却没有让他们回头,他拉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着急地问他:“怎么回事?你们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停下来了,悲伤地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太惨了,太惨了,弟兄们都死了!”
团长急了,摇着他吼道:“我是问你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嘴巴张了张,茫然地看了看身后,又愣愣地看了看团长说:“还能到哪里去啊?部队垮了,我们也没办法了……”
团长松开手,那个军官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一脸沉重地对团长说:“长官,你们也好自为之吧,敌人实在厉害呀!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都像长了眼睛一样,我们的电台刚一架上,就遭轰炸了!一个团的兵力,连个泡都没冒,说没就没了……”
赵二狗站在队伍中,紧张地看着团长,这时下命令撤回还不晚,反正团里接到的命令是去构筑工事,前面既然已经打败了,这工事也就不用再构筑了,撤回去也不算违犯军令。但团长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相反把几个营长叫过去,说:“大家都看到了,敌人就在前面,遇到敌人不战而退,不但我们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们,被别的部队知道了,我们也丢人。我决定还是再打一仗,我宁愿战死沙场丢掉这条命,把全团打光,也不能让我的团丢脸,被人耻笑。”
几个营长都表示愿意死战到底,与小鬼子拼了。
赵二狗心一下子凉了:这下好了,这次真的要完蛋了。
赵二狗并不害怕打仗,比这更激烈的战斗他都经历过,他只不过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留着这条命,继续当兵,然后继续找个机会跑走,然后再当兵。他知道像他这种老兵油子有个外号叫“兵贩子”。“兵贩子”并不是贩卖别人去当兵,而是自己贩卖自己。他不能死在这里,哥哥刚刚娶上媳妇,父亲的病也有起色了,家里就靠他一个人撑着,他要是死在上海了,远在河南南阳的那个家也就完了。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随时都会要人命的战场。
赵二狗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士兵们呐喊着冲过去,也许他身上的鲜血让他看上去像已经死去了一样,也许根本就没人看到他,呐喊声像掠过头顶的风一样,慢慢地向前面翻滚过去。他看看左右没有人,就忙调转身子,匍匐着向后面移动。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炸碎的砖块石头。他突然感到胳膊一阵疼痛,他咧着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锋利的炮弹片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流着。他忙把口袋里的急救包掏出来,简单地包扎一下。日军的炮弹又飞了过来,他忙趁势滚进几乎被砖石碎块填平的战壕里。
枪声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响,赵二狗心里一紧,他听得出来,这不是他们的汉阳造步枪的声音,而是日军三八大盖射击的声音。弟兄们完了,这次冲锋又彻底地失败了。他趴在战壕边,呆呆地看着前面硝烟弥漫的战场,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庆幸,还是为战死的兄弟感到伤心。这不能怪自己,只能怪日军的炮火太猛烈了,国军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啊,这场战争无疑是以卵击石,战场就像一个大海,多少瓢水投进去,连点浪花都不会溅起来。自己就是跟着弟兄们一起冲了,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挽救不了失败的命运,只会多了一个枉死的鬼魂而已。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向后跑时,突然看到从硝烟中冲出来了十几个人,他们一边向这边跑着,一边回头向日军射击着。赵二狗吃了一惊,他认出来这是连长、班长,还有从老家和他一起当兵的张石头。他忙把手里步枪松开,四肢摊开,脸歪向一边,摆出一副战死的模样。
连长他们在战壕边停下来,日军的坦克也跟着上来了。班长叫起来:“连长,怎么办?弟兄们都没了,我们和小鬼子拼了吧!”
连长一拳头砸在地上,说:“好,弟兄们,杀身成仁,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连长让大家把身上的手榴弹取下来绑在身上,然后匍匐前进到敌人坦克下面,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赵二狗闭着眼睛,所有的背景都消失了,只有连长的声音在耳朵边嗡嗡地响着,声音比炮弹枪声更大,它们像石头一样砸着他的脑袋,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几乎被砸烂了,太阳穴疼得钻心。他们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十几个士兵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就连赵二狗一向看不起的张石头,也跟了上去。赵二狗爬起来,伸长脖子看着他们,他们慢慢地消失在硝烟中,没过一会儿,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震得耳朵几乎要流出血来,一股股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重重地向他压了过来,他感到很闷,几乎要窒息了。赵二狗痛苦地闭上眼睛,蠢啊,真蠢啊,这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炸掉几辆坦克有什么用呢?留着这条命,能杀死更多的敌人啊。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蠢啊?
敌人坦克的声音消失了,三八大盖的枪声也稀落下来。赵二狗茫然地站起来,战场上到处飘荡着浓厚的黑色烟雾,空气中飘浮着尸体烧焦的味道。到处都是尸体,一具挨着一具,很多都不能叫尸体了,只是一堆血块肉片,有时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上面,噗地一声滑倒了。整个连队都完了,整个团都完了,这仗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回家去吧。
他想了想,把步枪里的子弹退了出来,把子弹袋里的子弹也掏出来扔掉了。还有四颗手榴弹,如果拿回去,肯定也能卖些钱。这些手榴弹都是崭新的,散发着生铁黑黢的光芒。他在手里掂了掂,有点舍不得,但还是扔掉了。他已经不再是名士兵了,这些东西带在身上都是累赘。
赵二狗提着空荡荡的步枪,摇摇晃晃地走着。这仗越打越大,人死得越来越多,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以后再也不能当兵了,给再多的钱也不能当兵了。可要是不当兵,自己还能干什么呢?父亲的肺病是不可能彻底好了,冬天一来,还要花钱买药治病,哪里有钱?大哥刚刚娶上媳妇,自己当了几次兵贩子赚来的钱全花光了。嫂子不是省油的灯,还在一个劲地撺掇着大哥赶紧分家,想把多病的父亲和可怜的母亲像包袱一样甩掉,如果不是大哥态度坚决,这家早就散了。要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自己必须还得再当兵贩子。当了兵贩子,还要继续像这样寻找机会逃跑吗?他回头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都死了,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就他活着。他突然感到有点恶心,胃里翻腾着,他弯下腰,使劲地呕吐着,吐出几口黄色的酸水,口腔里散发出来的臭味扑进鼻子里,让他更加恶心,他捏着喉咙,像条狗一样呜呜地哭了,这狗日的战争,狗日的团长,狗日的连长,狗日的张石头。我要回家,我以后再也不当兵了……
日军的炮火又开始了。一发炮弹尖叫着飞了过来,赵二狗抬起头,向着空中寻找着那颗炮弹,他甚至都忘了应该扑到地上,让那颗炮弹从头顶上划过去。他就那么茫然地看着,像一根光秃秃的树桩立在一地残骸的战场上,等着炮弹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扔到空中,再像花朵一样从天空中落下来。炮弹在旁边不远处爆炸,猛烈的气浪冲过来,他踉跄着摔倒在一个弹坑里,掀起的尘土把他盖了起来。赵二狗艰难地爬出来,刚把头上的尘土掸下,更多的炮弹像雨点一样呼啸而来,在空中欢乐地嚣叫着。日军新一轮攻击又开始了。
赵二狗忙弯着腰,飞快地向后面跑去。那些炮弹就好像追着他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在身后爆炸着。它们呼啸着、尖叫着,咝咝地从头顶飞过,炸点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成千上万发炮弹撕咬着大地,啃嚼着大地上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生物。整个天空在剧烈地抖动着,大地在颤抖着。一个国军士兵的尸体被炮弹炸得飞了起来,肢体四溅,衣服碎片在空中飘荡。太阳没有了,天空没有了,除了一簇簇的炮弹爆炸的烟雾腾空而起,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一座低矮的平房扑面而来,门口堆满沙袋。他顾不得多想,窜了过去。身子从沙袋上滚下来,好像砸在了人身上,有人唉哟地叫起来。他顺势滚了两下,半跪在地上回头一看,沙袋后面蹲着一排排士兵,他们惊奇地看着他。后面好像还有人。他一回头,立刻瞪大眼睛,后面站着一个上校,戴着一顶钢盔,手里提着一支卡宾枪,满脸烦躁,皱着眉头瞪着眼睛看着他。赵二狗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不是自己四五个月前刚待过的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吗?他知道三0五团也来参加淞沪会战,但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见到了。连长在哪里?他慌张地向四周看了看,团长身边站着几个军官,也提着长枪,一副随时准备出去冲锋的模样。还好,没有认识的人,但他的脑袋还是嗡嗡地响,太阳穴又突突地跳动起来,像是被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上去,疼痛像波浪一样向着周边扩散出去,脑袋很疼,胸口很疼,甚至连手都疼了,神经质地抖动着,他只得紧紧地攥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劲,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他把全身的力气积攒在腿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一脸惊诧的团长啪地敬个军礼,结结巴巴地说:“长官,我们团的弟兄,弟兄们都战死了!”
他突然感到很难过,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团长眯着眼睛,厉声喝问道:“你跑进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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