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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狗忙把身子直起来,说:“报告长官,我的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什么也没有了,我想下来找些子弹!”
团长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旁边一个军官过来,把赵二狗的步枪拿了过去,推弹上膛,扣一下扳机,只听得咔嚓一声空响,里面的确空荡荡的。赵二狗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亏得自己事先把子弹都退膛了,要是枪里还有子弹,团长肯定会立即让人把他毙了。临阵脱逃,军法处置就是枪毙,这没什么含糊的。哪个部队都会这样。赵二狗当了那么多次兵了,当然很清楚。
正在这时,一发炮弹又呼啸着过来了,赵二狗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他猛地扑过去,把团长死死地压在身下。几乎是在他把团长扑倒的同时,炮弹在平房旁边爆炸,把屋子的一角炸塌了,一个军官被掀了起来,身子重重地弹在墙上摔到地下,鼻子、嘴巴冒着血沫子,身体抽搐了一阵,腿猛地一蹬,再也不会动了。屋顶上的碎石砖头纷纷地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身上,赵二狗感到背上一阵剧疼,几乎要晕过去了。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把团长从碎石砖块中拉了出来。
几个军官围了过来,关切地问着团长怎么样。团长没吭声,眼睛盯着赵二狗,脸上的肌肉抖动两下,目光里已经不再是杀气腾腾,他沙哑着嗓子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
赵二狗松了口气,整个身子都轻松下来,团长并没有认出他。他忙把自己部队的番号说了出来,然后又说:“报告长官,我们团的弟兄们都战死了,敌人炮火太厉害,我,我也没法子……”
团长打断他的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赵二狗忙说:“报告长官,我叫赵二狗。”
团长皱起了眉头,说:“你怎么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赵二狗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说:“这是我爹妈起的,他们说,名字贱一点,好养。”
团长挥了挥手,说:“好了,赵二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三0五团的兵。今天就是大家成仁的日子,咱们就在这里与鬼子决一死战!”
赵二狗忙挺直身子,刚想大声地表态请长官放心,我一定不会后退一步,但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军官把他拉过去,弯腰打开一个子弹箱,说:“这里都是子弹,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赵二狗忙弯下腰,把一颗颗黄澄澄的子弹压进步枪里,想了想,又抓了几把子弹塞进口袋里,他妈的小鬼子,反正老子今天是跑不掉了,早晚都是死,那就死得像样一点,和小鬼子拼了吧,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还多赚一个,怎么死都行,反正不能一个鬼子都没杀地窝囊死。人总是要死,死就死了吧,反正自己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死了也不会拖累别人。大哥也娶上媳妇了,父亲那病也是老毛病,有钱也根治不了,没钱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唯一让人难受的是,这次当兵贩子要的钱太少,那个做生意的是个“铁公鸡”,只肯给十三块大洋,还不如自己第一次当兵贩子赚的钱多。早知道这样,应该多给他要些钱。
赵二狗苦笑着摇了摇头,日他娘的,就要死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日军炮火停了,整个战场出奇地安静。对于一个有经验的老兵来说,赵二狗知道这样的安静意味着什么。敌人很快就要上来了,无边的硝烟后面藏着无数狰狞的面孔。
越来越近了,那些鬼影子一样的日军士兵弯着腰,慢慢地蠕动着过来了。100米,80米,60米,50米,甚至连日军钢盔下面的丑陋的面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嘹亮的冲锋号响了起来,赵二狗什么也不想了,他跃出战壕,跟着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喊着“杀杀杀”,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了出去……
赵二狗本来是想死的,谁知不但没死,连伤也没受,最要命的是,还被补充进了二连。这真他娘的怪了,就是被小鬼子把腿打断了也比这好,那样至少也可以躺在野战医院,用不着再被整编到部队了,就是伤好了,一转身溜走,不想当兵就回家,想当兵就再找一个部队,不管是哪种选择,都比现在要好。现在好了,被连长逮住了,能瞒过团长,怎么也瞒不过连长,他赵二狗这次死定了,肯定要被当做一个逃兵枪毙了。
赵二狗的鼻子酸酸的,都想哭了。对一个士兵来说,这真是一个最窝囊的死法。
老人的讲述已经勾起我的兴趣,我很想听下去,但太阳快落山了,我还要赶回市里,再说,老人虽然没有疲倦的样子,正在兴头上,但他身体也不允许他再继续讲下去,尘封的往事扑面而来,无论是激动还是悲伤,都会给精神带来负担。苟延残喘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些一块挨着一块的灰暗的老人斑密密麻麻,散发着衰老的味道,那是一种类似于乡下地窑里的烂红薯味,他已经很老了。我合上采访本,轻轻地对老人说:“李老,今天就讲到这吧,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继续听你讲。”
老人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他仍旧沉浸在回忆中,对那些在他花白的头上和衰老的身躯上慢慢爬行的夕阳残辉视而不见,对慢慢逼近的暮色感觉迟钝,他疑惑地眨了眨浑浊的眼睛,问我:“小伙子,你说什么?”
老人的儿子俯下身子,大声地说:“爹,裴作家说你讲了一天,已经很累了,明天再继续讲,好吗?”
老人听明白了,他转动脑袋看看四周,终于看到了攀扒在墙头上就要溜走的夕阳余辉,看到了在村庄上空流淌的灰褐色的炊烟,他咂了咂嘴,好像有点不太甘心的样子,但还是说:“好吧,那你明天早些来啊。”
老人终于什么都肯给我讲了,我很高兴,一个劲地谢着老人。
老人说:“小伙子,你不用谢我,我应该谢你啊。你如果能把它写下来印成书出来,也是为我做了一件好事。我以为这些事情再也没人听了,会跟着我一起到棺材里去,谁知能有这么个机会,我是很高兴,其实应该谢谢你。”
我忙顺着杆子往上爬,说:“李老,那你应该也讲讲你的故事嘛。”
老人摆了摆手:“我没什么事,我只答应给你讲讲陈傻子、赵二狗、王大猛他们的事。你还是走吧,我也顺便到外面转转。”
我以为老人是要送我,忙按着了老人,说不用送不用送。
老人的儿子忙给我解释说:“我爹天天都要出去绕着村庄散一会儿步,从前是跑步,现在只能走了,乡亲们都说是出操呢。”
老人说,你别听人家瞎扯。我鞋带松了,你帮我系好。
儿子说,你不就是走会儿路嘛,松就松了吧,还系什么啊。
老人把脸一沉,哼了一声,说,你爹一辈子啥时候趿过鞋?